1. 回乡人

临城的六七月份是雨季,连日的阴雨让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石马岙是临城的一座古镇,不过他们这儿也没啥拿得出手的历史古迹、文化名人,除了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座小镇里的人,平日里也鲜有人来这里旅游。

当地的人大多靠农地养殖吃饭,小镇约二分之一的土地都是耕地,这几年人们对饮食越发讲究了,许多周边城镇的居民都会开车来小镇上采买农家自种的蔬菜瓜果、散养的鸡鸭禽肉,倒是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不过像现在这样的雨季,往日的顾客也大多不会出现,因此小镇里鲜有生面孔出现。

顾楚拖着行李箱,背着单肩包出现在小洋村时,立马引起了路边那群正在村委会前屋檐下避雨聊天的村民的注意。

“姑娘,你找谁?”

一个穿着红绿碎花短袖的胖大婶站起身,手里还揣着一把瓜子,冲着顾楚问道。

她上下打量着顾楚,石马岙拢共就那么大,小洋村自然就更小了,加上现在人人都想往外跑,常住在村子里的人家也就二十多户,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认识谁啊。

她瞅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有些眼生。

嚯,这姑娘的个头可真高,还剃了一头板寸,开头远瞅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个小伙子呢。

胖婶子自个儿也有一米六,可眼前的姑娘还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估摸着起码175往上,身板笔直,看上去就跟电视里的模特一样。

这姑娘五官也长的好,眉毛浓密,眉眼英气,或许是因为略微削瘦的缘故,凸显的鼻梁燕窝更加深邃立体,嘴唇不薄不厚,也没有抹口红,呈现自然的微粉。

胖婶子在心里感叹,这姑娘要是好好打扮肯定是个标致的丫头,可偏偏学了一些城里小姑娘怪里怪气的打扮,好好的女娃子偏学男人样,剃个板寸穿着直不笼统的长裤t恤,要不是胸口还有那么一点起伏,她还真当是个帅气小伙儿了。

瞅着瞅着,胖婶子倒越发瞅出几分眼熟来了。

“三花婶。”

不同于胖婶子刘三花的苦思冥想,顾楚一下子就准确的叫出了她的名字。

很少有人知道,顾楚患有超忆症,她大脑的尾状核和颞叶异于常人,但凡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能牢牢记住,具体到每个细节。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因为相对于美好,痛苦、悲伤、尴尬的经历反而更加清晰,时刻都会在大脑中反复播放。

“你是楚家那个小丫头吧,叫、叫楚……楚……”

胖婶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了顾楚的身份,可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真想不起来顾楚叫什么名字了。

“婶子,我改名了,顾楚,你叫我小顾或者小楚都行。”

顾楚的笑容淡淡的,不亲近也不疏离。

“顾楚?”

刘三花笑容一顿,她想起来了,老楚家那个媳妇和她男人离婚的时候一人带走一个孩子,大一点的男孩留在了老楚家,闺女跟着妈离开,听说离婚的时候说好了,带走的闺女以后就跟亲妈姓。

隐约记得老楚家那个儿媳妇就姓顾。

只是顾楚这个名字未免也太随意了些,换了姓氏,名字还是以前的姓,不像是用了心思的。

“一晃眼二十来年没见你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年你和你妈过的还好吧,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你爷奶、你爸和你兄弟呢。”

想到楚家这些年发生的事,刘三花长长叹了口气,看着顾楚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责怪和怜惜。

怪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可刘三花心里也清楚,孩子跟了亲妈,亲妈未必会说前头夫家的好话,再说了,她离开的时候那么小,和爸爸这边的亲人能有多少感情呢。

“我妈几年前就过世了。”

顾楚并不愿意多谈有关那些年的事,“这次我是为了我哥的事情回来的。”

见顾楚提到了她哥,刘三花变了脸色,她身后那群竖起耳朵听她们谈话的村人也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家那个前儿媳妇带着顾楚离开后,楚家发生的大事可多了去了。

先是楚家的老头失踪,几天后被人发现倒在了后山山坳里,脑袋砸在凸起的石块上,血流了一地,被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死透发臭了。

楚老头是家里的主心骨,楚家儿子不争气,常年浑浑噩噩的,也不找个正经活计,一家老小全靠老两口侍弄的几亩地养活。

只要干完地里的活,楚老头都会去后山砍些枯树枝,找些野菜,多少也能换点钱回来贴补家用,楚老太也没闲着,她会帮村里一些手脚不便又有点闲钱的老人烧菜送饭,每个月多少也能挣点辛苦钱。

当年顾楚她妈离婚带着她离开,村里也没人觉得她妈不对,摊上那样一个没本事又窝囊的男人,实在是太受罪了。

楚老头刚失踪的时候不是没人去后山找过,只不过以前楚老头都只是在山脚山半腰那一片活动,再深的地方他也不敢去,谁也没想到他会倒在深山的山坳里。

要不是有几个不学好的小年轻想着打野味赚钱,意外发现了楚老头的尸体,恐怕等尸体腐烂了才会有人发现。

楚老头死后没三个月,楚老太也在河边淹死了,自从老伴去世,老太太的精神就大不济了,估摸着是在河边洗完衣服猛地站起身,供血上不来,一下子眼黑眩晕掉进了河里。

当时也没人路过,人就这样没了。

养着自己的爹妈都没了,楚家那个儿子楚成民总算是清醒了一阵子,操持了父母的丧礼,然后就外出打工去了。

楚家那个小孙子,也就是顾楚的哥哥名叫楚相如,就被他拜托给了隔壁的邻居。

楚成民每隔三四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会带一点钱回来交给寄养孩子的那户人家,最开始的时候一次拿个两三百,后来物价上涨了,他带回来的钱也跟着涨了些。

不过那点钱也就够孩子吃顿饱饭,再捡些那户人家孩子不要穿的旧衣裳。

大伙儿觉得那孩子可怜,每每赶集回来都会往他衣兜里塞一块炸糕、麦芽糖……就是一些哄孩子的小零嘴,本是买来哄自家孩子的,拿个一两块给楚相如,也是为了心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等楚相如念小学三年级后就不在邻居家寄住了,他搬回来楚家的老房子,在楚成民回来后让他买了足够他吃几个月的粮食和一些耐存放的蔬菜,剩下的钱自己拿在手里,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更何况是楚家这样情况更复杂的家庭,明明还是个孩子的楚相如将自己的小日子安排的井井有条,在学习之余还侍弄起了老宅前后院的自留地,省下了日常买菜的花销。

这孩子在攒钱呢,他老子拿回来的钱不多,他也要慢慢攒,有好奇的长辈问过他,他说他要攒钱去找他妈和妹妹,妹妹爱吃打糕,他要带着一兜打糕去找妹妹。

后来那孩子越来越沉默孤僻了,别人再问他还在攒钱吗,他只是直勾勾地和人对视,却不再回答了。

“你爸他十三年前就去世了,丧礼还是你哥给办的……后来他也不念书了,整日在家里呆着……”

刘三花支支吾吾地说道,她也不好意思直白的和顾楚说,你那哥哥自从你爸死后就废了,成了你爸那样的人。

其实相如那孩子成绩一直不错,他家里虽然没人了,可一个村子里还有一些和楚家沾亲带故的人家,往近的说,他爷爷还有一个亲大哥在同个村子住着呢。

大伙儿虽然也不情愿白养一个孩子,可那么多户人家凑点粮食,凑点学费,至少也能让楚相如念完高中,到时候考上大学,不还有助学贷款吗,按照他的本事,照样能把书读完。

亲朋好友们实实在在为楚相如考虑了,可那孩子不领情,本来就隔着好几层,见他执迷不悟,渐渐的,劝说的人也少了。

只是在私下碰头的时候感叹一声,这老楚家啊,算是完了。

“上个月开始,就看不见你哥的影子了,你堂伯撬了门,只在屋里发现一滩血,村里头报了警,警察来了,验了血,说那滩血就是你哥的,不过丫头你先别太担心,还没找到人呢,或许、或许人还活着呢。”

另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插嘴道。

“哎,当年你爸去世后村里人就想着找你和你妈,可是华夏那么大,找两个大活人也不容易,不过丫头,这次是谁找到你说了你哥的事?”

这个老太太的表情有些狐疑。

当年楚成民死后村里人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他前妻,纵然当初离婚闹的不愉快,可儿子总是亲生的吧,那个女人或许愿意养这个儿子呢,再说了,孩子跟在亲妈身边肯定更好。

可是楚成民的前妻是外省人,当年的户籍制度又没有现在那么完善,各省之间根本就不互通,找了一段时间后,村里人就放弃了。

这快二十年没有出现的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怎么能让人不多想呢。

倒不是觉得顾楚是来接收遗产的,楚家就一破屋子,能有什么可图的。

“有人给我寄了封信。”

信上说她哥失踪了,还附带半块染血的打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