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掉马

第九十七章

宴席设在流水苑庭,秋日自细碎叶隙倾泻而下,光影斑驳,诸君臣分席坐于其间。

众人哗然。

不由都将目光投向落座上位的谢重姒。

国宴酬宾,她隆装盛宴,由着叶竹挂了一堆咣当响的明珰,樱红蝶戏水仙裙衫层叠铺陈,手拿一柄金丝凤凰团扇,额贴花黄,耳坠红饰,整个人都像一团艳红的火。

像是被顾九冰一番话震惊,她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讶然的眼。

然后轻声道:“使节说笑。谁不知燕皇和云嫔,啊不,云太后感情甚笃、形影不离,本宫就不去惹他们心生嫌隙了。”

在场众人:“……”

这还真不知道!

在场都是圆滑老道的人精,只一听就察觉谢重姒这话里话外深意,登时看顾九冰的脸色都变了,带着桃色八卦的打量。

顾九冰一哽,旋即面色自然地转向谢策道,说道:“还请陛下斟酌定夺。臣也只是代为转述。不过,不知尔玉殿下是何处听来的话本戏词,太后就算再心疼幼子,也不会插手干涉婚事的,这点您尽可放心。”

团扇下,谢重姒嘲讽勾唇。

任由这老狐狸歪曲她的话,给燕国皇室的龌龊阴私涂脂抹粉。

她淡淡地道:“那的确是本宫道听途说了,大人见谅则个,日后有机会给太后告个罪。不过齐燕两国相隔十万八千里,水土不服倒是其次,和燕皇一面未见才是根本。依本宫看来,青梅竹马的情谊才好成就姻缘,即便多数两小无猜者,最后形同陌路——使节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顾九冰面色终于一变,审慎地瞥了谢重姒一眼。

谢重姒知道这话后半句戳他软肋了,嗤笑出声。

心想:毫无底线的老匹夫装什么装,当年云惊鸿不是你亲手送入深宫,给老皇帝作妃的么?

谢策道对邻国的宫闱秘辛,不甚了解,但扫过微微僵住的顾九冰,大概猜出怎么回事。

有些纳闷这丫头怎么对这些腌臜事儿如数家珍,面上却笑呵呵地掲过:“顾相坐罢,此事容后再议。”

“是。”

于是,又是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顾九冰除了刚落座时略微不自然,坦然迎接各路人马探寻视线,巍然不动。

众人还真被他带出了点错觉——燕国皇室的轩然大波,不过是正常不过的小插曲。

谢重姒放下团扇,敛去笑意。拿这种油盐不进的权臣无法,异国邦交,总不能撕破颜面。

忽然,她感受到侧方投来的视线,抬眸看去,就看到宣珏轻飘飘挪开目光。

谢重姒:“……”

她方才说了句什么来着?离玉没想歪吧?

宣珏知晓她在讽刺顾九冰,未曾在意那句“青梅竹马”。

倒是那求娶之言,更让他如坐针毡。

索性将指尖玉杯放于桌案,推开些许,重新审视顾九冰。

五十城?说得轻巧。

东燕狭长沿海,依赖发达贸易和海运往来,本就城池稀少。

他不信东燕会奉广袤城土以求亲事,若是碰到铁血无情的帝王,真就嫁了女儿,东燕无异于自取灭亡。

就是不知……

顾九冰在打什么算盘了。

宣珏心说:得私下和顾九冰会一会。

他似是想倾酒,招手,对俯身的小宫娥耳语几句,那宫娥替他满酒后,就点点头离去。

片刻后,一杯底座粘了小纸片的酒,送到了顾九冰手上。

顾九冰悄然展开,只见薄窄的纸片上书“凌骏池边”。

顾九冰神态自若地将纸片撕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酒筵歌席过半,华灯初上。

流觞曲水蜿蜒环绕,祈愿求福的莲花浮灯一个接着一个,自水面飘过。

有琴师抚琴奏乐,琵琶鼓点伴奏,编钟丝竹齐鸣,为表大国气度,鼓瑟奏鸣的乐音里,大半都是来贺异国的曲调。有的邦交使臣豪迈爽朗,已是掷杯击节,随奏起声。

可谓主宾尽欢,其乐融融。

忽然,临岸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惊呼尖叫都传到了这边。

刺耳得瞬间盖过泱泱奏乐。席间倏然一静。

“何事?”谢策道皱眉。

立刻有宫人禀报:“陛下,是放灯的小宫女落水了,已派人去救。”

曲水深浅不一,有的地方不过寸余,触手可碰池底鹅卵石块;有的地方却深达数丈,水性再好也不敢轻易尝试。

那个小宫女显然落入了最深处,还故意向更里处游去,救人的羽林卫也乱做了一团,动静声惹得宴席诸人都不由得伸头去望,有爱凑热闹的,直接告了声失陪就起身离席,也有热心肠的,指挥自家擅凫水的仆人下池相助。

一时之间,池边圈了不少人。

羽林卫见状头更大了,连忙喝令拦住池边,防止这群贵人们也像下饺子似地扑腾入水,到时候热闹没瞧到,还把自身搭了进去。

谢重姒坐在席间没动弹,谢依柔小声问她:“堂姐,我们也趁机离席去玩玩嘛?”

谢重姒失笑:“你去吧,我稍等。”

宣珏不喜热闹人潮,但方才几乎是立刻起身,想必是有事,她就不凑这个趣了。

相较冷落下来的宴席,池边热闹非凡。

在众人合力拖拉横拽下,宫娥好容易被救上岸,但这也过了一炷香的时辰。

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四周宫人升起烛火宫灯。

围观的贵人们也未因此归席,反倒来了兴致,四处走动游览,欣赏起天金阙秋日皇苑景色。

池边又冷清了起来,只余流水琤瑽,远远和着飘渺于空、如若九天之外的琵琶。

顾九冰却仍立在池边,四面八方的晚灯,照得深不可测的池面波光粼粼。

对不知何时立到他身后的人说道:“现今的年轻人,愈发胆大了。我二十些许时,可不敢在皇宫内围乱来。”

宣珏笑了声,开门见山:“凌骏是顾相的人吧?他麾下还有兵马数百,良将十余人,尽数扣押在齐,大人可想他们回去?”

凌骏就是那个被戚文澜当作试刀石的倒霉蛋,并无来犯意思,却稀里糊涂成了趁夜来犯者的替罪羊。

若非燕皇赶紧发函致歉,大齐没准还得再攻个数百里地。

顾九冰知道两国臣子不宜独处过久,同样语速很快:“你想要什么?”

“一座城池。金华。”宣珏道,“给戚文澜,让他攻下。”

顾九冰“哈”了声:“好大口气。”

宣珏:“区区一座非你管辖的势力地带,换对你忠心耿耿的肱骨猛将,顾相不亏。您方才不还许诺五十城池么?”

顾九冰侧眼看他。这位齐国朝官玉冠华服,翩然拔萃,半边侧脸却隐没在混沌晦暗里,看不清神色。

顾九冰出了点罕见的警惕,一问三不知起来:“那是皇上旨意,我等代作传达。旁的不归在下做主。燕国的天地都是时家的。这位……”

示意般看他。

“鄙姓宣,单字珏。”宣珏道。

顾九冰从善如流:“这位宣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宣珏:“五十城池当真是燕皇旨意么?”

顾九冰修起了闭口禅。

不等顾九冰回答,宣珏又道:“凌骏一事,燕皇作祟,令大人手下折尽,不得不听命于新皇。齐国是块上好踏脚石——燕皇可用,您也可用,对否?”

顾九冰终是来了兴趣,似笑非笑地看了宣珏一眼,道:“怎说?”

“就如我方才所说,金华城池,换您属下性命。”宣珏不动声色地辨他神色。

这种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不好琢磨,但不是不能辨察。

就比如顾九冰,像是露出了点遗憾,摇头道:“太过冒险了。我凭什么信你的?”

“那又比如……”宣珏温声笑道,“瞒着皇帝假称求娶邻国公主。求到了,五十城拿不出,两国反目,燕皇束手无策、焦急失措,还会失信于大齐。五十城拿得出,燕皇和那位势必心生嫌隙。就算求不到,放点风声回去,也能达到挑拨离间之效,您好坐收渔翁之利?”

顾九冰没料到这个年纪的青年朝官,能敏锐到这种程度。

瞳孔一缩,呼吸微顿。

宣珏看他仅此一瞬的失态,神情也冷了不止一分。

心底卷起惊涛骇浪,这比所谓的荒谬求娶,还让他怒火中烧。

顾九冰怎敢——

时轻照不可能迎娶尔玉。

若是碰上个昏庸无能的帝君,真躺在公主和亲的功劳簿上贪生怕死,矢口应下,最后悔婚,颜面尽失的只会是她。退一万步,应下之后,真能远嫁东燕,等她的是什么?

君臣相斗后剩余的烈焰纷争吗?

顾九冰却是对宣珏高看了几分,认真思忖起他的提议来,边想边道:“金华城池,也不是不可,你……”

“顾相,我大齐臣民,不是贵国君主用以排除异己的冤魂,皇室尊主,亦非您用来牵制布局的棋子。”宣珏神情冷了几分,唇角笑意还在,但极为公事公办,“想筹谋设计,还是回贵国罢。”

说罢,薄唇抿直,忍住万丈怒火,甚至极为有礼有节地颔首致意,才打算转身离去。

两国邦交,不宜旁生枝节。谢策道有自己考量,他不能坏了计划。

否则他想让顾九冰死。

“站住。你——”顾九冰先是被他搞得一愣,反应过来这是在诈自己,气笑了,“可以啊,真是可以。本相为官近二十年,未曾有人如此胆大妄为。被你摆一道,是本相大意了。”

宣珏充耳不闻,径直走开。

顾九冰官场老油条,头脑灵活至极,再加上他特别会以己度人,突然凉凉地说了句:“调虎离山把我引来此处,只是为了问清求娶之事?年轻人,你这心思,也过于昭然若揭了吧?”

宣珏懒得管他有没有反应过来,没搭理。

同样布局筹谋,但宣珏有所为有所不为,和顾九冰这种人其实没甚话可谈。

除非是想坑他诈他。

但顾九冰如何甘心被坑骗一遭,讥笑道:“年轻人。人与人之间,本就互相利用。能被利用才有价值。用以捭阖,用以筹谋,用以策划,用以虚情假意地情深不寿。你是哪种?你敢说你未曾利用过他人情感,未曾假意骗取,未曾肆意践踏,一辈子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么?”

宣珏脚步一顿,眸色倏地暗沉下来,语气温和地道:“晚辈受教,不敢当。”

心里却已在疯狂盘算,如何让顾九冰死在大齐,或者东燕——

燕皇想必很乐意接到丞相意外身死的“丧”报,不必担心他会立刻朝大齐报复。

不过之后不好说。

真死在大齐,是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保不准何时会炸,也说不准何时燕皇以此借口,讨伐大齐。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四五种稳妥法子。

但是……这二人相互制衡,内斗消耗,才能拖东燕后腿,不至于有气力对大齐虎视眈眈。

强行按下被顾九冰数次出格举动激出来的森然杀意,宣珏回视他一眼,顾九冰又道:“既然问心有愧,那你与我何异?都不过是天地棋盘,人为棋子,若是需要时,以自身为棋诱敌深入都是可以的。咱俩有何不同呢?”

以身为棋。

宣珏眸色又暗了几分。

若是平常言语,即便是比顾九冰还会攻心数倍的人口出狂言,他也能置若罔闻,可是这些话里话外,提到的都是她。

字字珠心,如万丈森木牢笼耸立,将他围困其间——

心魔叠嶂,坚不可破。

顾九冰同样也在觑他神色,哂笑了声,摇头道:“虚念而已,想要什么,抢来就是,何苦困顿自身。到底还是年轻人,成不了大事的心软。”

说着,自忖扳回一局,先宣珏一步,离开这曲岸池边。

池水波光粼粼,照得宣珏眸色潋滟,其中深色难瞧分明。他缓了口气,终是冷静下来,试图将顾九冰的话尽皆当作耳旁风,然后向外走去。

却忽然顿住脚步。

谢重姒指捏团扇,裙摆叠艳,朝他走来。

谢重姒记着宣珏朝这边走来,看他许久未归,过来寻他,来路上正好和顾九冰擦肩而过,那人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让她觉得分外不适,再一看到宣珏静静伫立,心下微慌,不由走快几步,到他面前问道:“怎么在这?我方才看到顾相过去,你和他打了照面么?”

宣珏沉默而压抑地凝视她半晌,苍穹星河璀璨,半数光都像落在他眸底。

再之后,辰光黯淡,星河陨落。

谢重姒见他不答,心道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刚道:“离玉……”

就被宣珏忽然的动作打断。

他不顾远处嘈杂来往的人影,在池边光影摇晃的角落,轻轻抱住她。

许久之后,才在她耳边,极轻地说道:“重重,许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思路断了一下,这章感觉不怎么连贯,有的地方不太满意需要修,内容不变QVQ就……琢磨下语句啥的,大家看到替换可以不用管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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