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西靠梁国,东临百越,长缓地带矿藏遍地,像千疮百孔的锦袍,盖在大齐的最尽头。
江州司从东穿过,定要过诸族,果然听她说道:“西北以上,沿途的裴、钱、谷等家,我都拜访了一遭。他们唱一出大难临头,我就演一出趁虚而入咯。这群氏族内里太腐乱了,小阿姒,你见过老丈人贪污受贿,东窗事发,将儿媳赠人求平安的吗?儿子还蒙在鼓里,以为妻子病死离世了呢。”
她缓缓阖上田姜不瞑目的眼,“所以,我没忍住,多待了会。”
宣珏:“小姓氏族么?”
他心知肚明会是这种结果。
山河坍塌,遭殃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和百姓。
所以谢策道将脏烂棘手的活甩来时,他思忖很久,才决定这样下刀出手。
“嗯。”江州司点头,“秦氏大姓,一时半会散不了架,这些小氏族却不一样。依附大树苟延残喘,必将先树干一步枯萎死去。他们遇到的民怨反噬,也首当其冲。现今成不了什么气候啦,但前几个月,我刚到的时候,很闹腾。”
江州司顿了顿:“就拿裴家打比方吧。我趁夜摸黑去灵堂转悠时,他家正在出丧。主家靠漓江刺史撑着,他那三个儿子嚎得震天动地响,嚎完后筹划怎么分矿划财,最后意见不合,大打出手。我蹲屋顶上看完全程。”
宣珏:“……”
江州司这运气甚绝。
还真给她撞见了裴久——好在这位帮秦家做了不少腌臜事,酿就成千上百冤魂的刺史大人,也在棺椁里躺着,说不出真相。
宣珏只想尽快引她跳过这一段,谢重姒却先他一步开了口:“裴久?”
宣珏心头一跳。
从田姜住所出来后,谢重姒脸色就没缓和过。她咬了咬后牙槽,冷声道:“裴久,为官八年,手下矿难七百余起,他只上报三十四次,两年赈灾银两吞没过半,闹得蝗灾时出现过人吃人的骇景。师姐,他竟然安稳地入殓下葬了?”
更何况,离玉身上刀伤,还是因他而起。
“啊没有。”江州司见她不快,如实说道,“下葬那天,走到半路,棺材就被百姓砸了。尸体滚落下来,在泥水里翻腾了好几圈。”
谢重姒这才没再说什么。
宣珏接过话来:“民怨所致,死不得安——理所当然罢了。江师姐,裴家往后呢?在这期间,你未曾被波及吧?”
江州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安危。裴家往后嘛……”
基本就是树倒猕猴散了。
她见师妹很在意裴久,说完其余家族后,又回过头来插了句嘴:“听说裴久是误伤朝廷官员,被反刺而亡的。太过具体我也没……”
“打听”还没说出口,一旁金繁一哂:“师姐,那位朝廷官员,就在你面前。这段事儿他门清,之后让他给小师妹讲就行,你快点说你的事儿!”
宣珏无奈地迎上金繁扫来目光,道:“已事无巨细告知殿下了。”
这倒在江州司意料之外,她道:“行。”
然后轻声道:“最后,到了秦家。秦氏自十代以上,皆供奉偶人。每代一人,取八字相阴者。到我这一代,不知为何选了我。师父说我并不是八字阴,而是半阴半阳——也不知他凭空怎么捏算出来的。”
“八字相阴?等等。”谢重姒的确记得江州司说过,她是因八字不合而被弃的半成品,恍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八字相阴,阴……”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秦云杉,但又不确定她八字。昔日宫妃册录,谢重姒翻阅过,但时隔几年,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让我想一下。”谢重姒说道,“……莲嫔昔日宫殿,在东南侧,天监司的说法是主阴过盛,要用阳气相庇……”
谢重姒眉心跳了跳:“她八字全阴!”
不止是谢重姒,在场诸人,心里尽皆一跳。
本是八字相阴者,能作为偶人备选,江州司分明不是,却被选上,秦云杉当年是,却顺遂活到如今。
无论如何,秦云杉绝对有可能知晓内幕——毕竟此事与她密不可分。
谢重姒当机立断:“师姐,现在就和我入宫。”
“殿下。”宣珏却唤住她,“秦氏在冷宫吧?秦家暗线不少,势力仍在,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送信出宫,就可见一斑。依我之见,先查冷宫附近是否有机关危险,再通过田姜老夫人那边,循序往上,拔出暗线。”
他看向江州司:“要是不急这一时,还是稳妥为上。”
江州司十几年都挨过来了,自然不急这一时:“我没问题。”
谢重姒见状依她,马不停蹄地安排部署去了。
众人口里的冷宫,如今万籁俱静,靡丽中透着腐败死气。
说是靡丽,是因为有女子面色疯狂坐在大殿之上,用穿着绣花鞋的脚,死命踩住宫婢头颅。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宫婢被迫磕起了能让额骨碎裂的响头来。
不出片刻,鲜血横流,在灰白石砖上绘就了幅色泽凄厉的卷轴。
那宫婢还在不断地求饶:“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莲嫔娘娘,饶命啊!”
“莲嫔?娘娘?”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才停下动作,像是咀嚼啃噬这几个字般,“哈哈哈哈,封号剥夺,打入冷宫……我早就不是娘娘了呀!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
她起身,走到宫娥面前,抬手按在宫婢头上。那触碰温柔和善极了,甚至心疼人般摸了摸宫娥的头。
宫娥心惊胆颤:“娘娘——”
秦云杉笑意也扭曲疯狂,逡抚的掌心猛地下按。
“咚!”
“是在嘲讽我吗?!”
秦云杉尖叫怒骂,和宫娥头颅碰地声,同时响起。
猛烈敲击一次尚嫌不过瘾,她又提拉起宫娥散乱发髻,抬起、撞击,抬起、撞击,往复数十次后,本就奄奄一息的宫娥,彻底动弹不得,额角冒着鲜血,头骨凹陷,倒在血泊里,说不出话来。
跟随秦云杉十几年的贴身仆人,可太清楚她家小姐脾性了——以往在秦家,小姐也是如此这般折磨人。
特别是暗换庚帖之事暴露后,小姐性子愈发乖戾。宫闱里隐忍三四年,对她来说……
已是极限了。
对比以往小姐柔笑弱质,还是这副模样,更无违和感。
秦云杉发泄完一遭,平和下来,起身踢了脚烂泥般瘫软的宫娥,忽然问道:“你说,五婶会拿那信当真,杀了咱们的尔玉殿下吗?”
仆人抖了抖,如实答道:“奴婢不知。”
秦云杉咯咯笑道:“我那五婶啊,对我这被秦云琪顶替救下的性命,也疼惜几分。要不是让她得知庚帖是蓄意更换,而非凑巧拿错,她对我真的没话说。可惜了。她想儿女想得疯魔,你说,她是会下毒,还是会下刀子呢?不过就算胆怯踟躇,不敢动手——”
秦云杉冷笑道:“我也在这里等着那位呢。只要她敢来,我就让她死无全尸。”
兰妃那个狗东西死咬不放,李江蘋也敢踩她污蔑,还有黄妃临门插手,这猝不及防的攻势背后,隐没暗处的那双眼、那个人、那些布局……
秦云杉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饮血:“谢、重、姒。”
仆人被她喑哑的怨毒声吓得,抖了一抖,心知肚明这是凌迟大罪,可主子疯魔,下人也只能跟着战战兢兢服从。也有人想过告密,被秦云杉挑了脚筋,现在还关在暗房里。
之前她送饭时,看过一眼,腿脚都腐烂了。人却还活着。
冷宫依旧清冷,荒凉一声乌鸦啼鸣,昭告不详。
鸟雀从宣府枝桠斜飞而过,琴音绕梁,引得几只青鸟收翅落下。
今日,宣珏虚惊一场,本以为这鸡飞狗跳的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一边抚琴,一边琢磨江州司之事。
忽然,墙上又传来动静,下意识望去。
只见谢重姒又招呼都不打一声,轻车熟路跃进庭院之内,手里捏着个物什,看他在古木下独坐抚琴,将那东西抛掷过去。
泠泠琴音倏然顿住。
谢重姒抛来的是个香囊。正好落在琴弦缝隙间。
圆溜溜的香包,药草芬香,青色的锦缎上缝了松竹古柏,还有一只云雀当空,针脚密缝精致小巧。随着尚且震颤的琴弦抖动。
宣珏微微一愣,就听到谢重姒对他说道:“欠你的香囊。不过,你今晚不是去池院玉兰花下抚琴吗?我本以为要等你会儿呢。”
“春将过,玉兰花谢了。”宣珏抬指勾起悬挂红线,将香囊握入掌心,“制式不大一样,看来不是宫里统一缝制的。”
谢重姒大大方方承认:“不是呀,我自个儿的针线活。比雕刻稍好,这个你可以佩戴。辟邪安康。”
宣珏笑着应道:“是。”
今夜月色甚浓,早月将出,他恰好在一汪月色下,神色温和地不可思议,所有将尽的春色都仿佛拢归眸中。
宣珏问道:“殿下来,只是为了赠个香囊?”
“不是。”谢重姒沉默半晌,上前一步。
右手虚抚他肩上伤痕。持续月余的浓郁草药味仍未散去,清淡苦涩,像是在提醒谢重姒——那日大雪,郎中换药时,她在外室焦急踱步,不经意抬头时看到的狰狞刀疤。
她轻轻说道:“今儿师姐又提到裴久,我就想到你受的伤了。离玉,我当时收到云岫的密信,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不知为何,这几日总是梦到前世太元六年。
宣珏离京独行的那一年。
她向来不会放纵往事伤痛蔓延,负面情绪浮于虚表居多,不敢让心魔得逞以伤自身。
但……心疼还是难免止不住。
他是孝期将满,冬末离京的。其实也根本不算守孝,无收殓无烧纸无祈福无叩首。“判臣”之家,戴罪之身,任何一丝对逝者哀伤眷念,都是对皇帝忤逆不臣。
宣珏什么都没做。
他更像是独坐静守,归拢魂飞魄散的心。
临走前,赠了枚双环玉佩给她,应下婚事。
父皇诛杀宣家满门,独独饶恕宣珏。那恕罪之词说得猖狂,说是留他一命……
留着给她解闷。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宣珏守孝期间,对她若即若离,不敢靠近。
偶尔她拽着戚文澜上门看望,也只是中规中矩接待。那段时日,谢重姒没见他笑过。
唯一一次,是她离开端茶,回来时,他正在和戚文澜交谈什么,唇边一缕苦涩笑意。
宣珏离京前一晚,谢重姒一宿未睡,第二日送他到京郊,叽叽喳喳问他:“离玉,你还缺什么不缺呀?我连夜换了一堆银票出来,揣来了,待会都给你。还有通关路引,你也都带好了吧?”
宣珏雪下静立,静默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才伸手拂去她发梢落雪,轻声道:“不必了殿下,不合规矩。”
谢重姒:“哦。”
他似是看谢重姒低落,将玉佩解给她,道:“还请殿下代为保管。迟则一年,短则半载,我也便归来了,不用担忧。”
谢重姒一愣,就听到他俯下身,隔着一定距离,有礼又温和地道:“许君两相合,归来自定夺。殿下,暂且别过。”
然后梦里,就只能看到他渐行渐远,隐没雪中的背影。
到最后,风雪渐大,踪迹皆无。
醒来后,忧虑不止,像是那年的忧心牵挂,隔了面目全非的过往,再次袭上心头。
月夜下,谢重姒同样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你那时伤得好重,师兄后来才说实话,说他没有十全把握。刀伤风寒,出血发热,哪一样都可能要你性命。我有点后悔,不该撺掇你去漓江的。”
宣珏笑意淡了几分,指尖轻颤,他任由她轻柔抚上右肩,觉得安分许久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说道:“臣可认为,殿下是在忧心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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