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姒提着俩竹筒的清水,走进屋内。
那天她触岸后,先歇息会,再独自探路,发现附近就是个不大的村庄。
晨起农耕,牛铃阵阵,问了附近农户,说这里是东庄。再一问扬州多远,原来已出了扬州城,将近三十来里。
跌入运河后,他们被卷入了分支的梁水,再一路顺流而下,最终在东庄靠岸。
谢重姒略微算了下脚程距离和搜查速度,至少十天以内,这里还算安全。
楚家就算再手眼通天,也难顾及到这种犄角旮旯。
没准还在扬州大规模排查——比起自己,她反而担忧叶竹。
不过眼下,谢重姒还得专心致志地操心自个儿,还有另一位伤患。
见宣珏没立刻答应,她还以为看错了,将清水放在桌上,又打算出门。
宣珏适应了光,复又睁开眼,轻声问道:“嗯……这是何处?”
他几天未开口,嗓音略沙哑。
谢重姒脚步顿住。
尚是清晨,她刚溜达一圈回来,身上还带着潮气。
谢重姒将眉梢和睫毛上的水珠抹去,清亮着双杏眸,道:“一家樵夫伯伯家,老夫妻人都挺好的。我说我们是船舶失事了,借宿几天就走。他们就匀出一间房给我们了。”
她指了指宣珏缠绕上白纱的上半身和右腿,避了个嫌:“我说我手笨,你的伤,涂药包扎都是老伯代劳的。这附近草药不多,今儿待会还要换次纱布,防止化脓感染。我等会再去对面山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
宣珏撑起身坐了起来,上身是□□着的,胸口后背缠绕了层纱布。右腿也生疼,如若火焰炙烤,偶尔像是针扎。
他估摸了下,最少一个月,才能好全。
宣珏四肢修长,从肩胛骨到手臂再到胸膛,线条精细流畅,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床榻上。
像是倾泻的流水。
谢重姒瞄了眼就移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
宣珏消化着话里信息,对谢重姒道:“殿下,我的外袍呢?”
见谢重姒挑眉疑惑,宣珏解释:“里头有个香囊,劳烦拿给我一下——就是你砸我的那个。”
那夜人多吵嚷,谢重姒又不可能扯开嗓子嚎,便从一旁小歌姬那里顺了个护佑平安的香囊,借此提醒宣珏让他回头。
“啊我看看,你的外衣洗净晾晒后,大娘就替我收叠了。”谢重姒向一旁木塌走去,抱起递给宣珏,“你要这个干什么?”
宣珏接过:“多谢。里头有药。”
他翻找后拿出香囊,打开,浸水之后的草药香味更淡,挑拣分成四份。
谢重姒了然。精通医术的人醒来,她这个二流子就不献丑了。
她拿起简易的药碾放在床旁,对宣珏道:“还需要什么吗?我还是要去附近山头逛逛。有短缺的药草,我捎回来——不过你先得跟我描述下那玩意长啥样,别采回几株毒药了。”
宣珏略一思忖,报出几种药草名和样貌,察觉到屋内仿若少了点什么,环顾四周,问道:“锦官呢?”
谢重姒随口道:“哦锦官啊,在卖艺……啊不,在养家糊口。”
宣珏:“……?”
谢重姒严肃起来:“咱俩一天伙食,最多二钱。锦官只吃鲜肉,嘴刁钻挑剔,之前在扬州,一天得吃干净五两。事发突然,我身上没带够银票,只有五两碎银。养不活它。”
宣珏:“……”
宣珏迟疑:“……殿下身上没有别的值钱之物吗?”
谢重姒指着她的护腕道:“玄铁打造,浮纹精致。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勉强能卖个一百两——当然,有价无市,又沉又硬,专门为了立鹰打造的,估计没人愿意做这冤大头出钱买。卖给戚文澜这种武痴,他都不会要。”
她目光落到宣珏身上,逡巡片刻,挑剔地憋出一句:“你……还不如我呢。”
开始后悔没把宣珏那紫玉琉璃冠给他束上,好歹能卖几个钱啊!
宣珏:“…………”
难得见这位富贵不愁的主儿,竟操心起生计来,新鲜得很,宣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准备开口,就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嗓音粗犷:“哎阿肆啊,你这鹰准头不错啊,王猎户说多亏了它,今儿打到了只野猪。”
应和他的话般,一道邀功的鹰鸣随之响起,锦官兴奋地从屋外窜进,就要撒疯地绕着谢重姒转圈。
忽然它觉得哪里不对劲,往床上一瞥,顿时收起翅膀,老老实实地立在谢重姒护腕之上。
分外乖巧。
“嘿嘿,给咱家也分了十来斤腿肉,这一个月是不用愁了。”老柴夫年逾五十,但身体硬朗,一开口也中气十足,忽然,他瞪大眼道,“哎你哥醒啦?”
谢重姒和鹰一起,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嗯对的王伯。下午进山我和你一道吧?锦官还得自己打猎填肚子,否则一顿就能把你那十斤肉都吃光啦!”
谢重姒对于长辈,撒娇耍痴非常有一手,只要她愿意,基本没有不喜欢她的长者。
王伯乐呵呵地笑着应了,又和宣珏寒暄几句,询问了下伤况,负手在背离开了。
宣珏皱了皱眉。
谢重姒见状,问:“应该没异样吧?”
宣珏摇头,却道:“未有异样。但最多五天,我们就得离开。不宜久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谢重姒这只鹰,实在太惹眼了。
锦官接到宣珏投过来的目光,僵直挺立,谢重姒没忍住笑道:“锦官真的怕你。行,那这几天我多准备点药草,五天后走。”
傍晚,谢重姒和进山砍柴的王伯一道归来,她背的竹篓里有两只兔子,一只小松鼠,还有三四条奄奄一息的蛇。大半都归了锦官,一只兔子给王大娘做晚饭,还有一条蛇,谢重姒让王大娘炖了蛇汤,清热败火,端给宣珏。
再把耳草、地榆、紫草等几味草药搁在柜上,道:“虎杖未寻到,明日再去北边找找。”
宣珏烧伤的部位其实不多,后背和小腿。但都是极易牵扯到肌理的地儿。
后背会给抬臂伸胳膊带来影响,而小腿则使寻常走路都变得困难。
所以他极少活动,等第三天晚上,他觉得疼痛差不多能忍耐了,对谢重姒道:“殿下,你来睡床吧。”
没有同处一屋,金枝玉叶挤在冷硬的木塌入睡,他好吃好喝地躺在床铺上的道理。
谢重姒双手枕首,正躺在榻上,侧着头看窗外星星。
算了算日子,已是十月初四,月弯如钩,更衬得星空闪烁。
她头也不转地道:“让你睡你就睡。再吵我和你挤一床你信不信。”
宣珏:“……”
他慢吞吞地接上一句:“……也未尝不可。”
谢重姒差点没从狭窄的木榻上滚下去,又有些尴尬,吹灭灯,咳了声:“睡吧。”
夜色悄然,不甚明亮的黑暗里,谢重姒问道:“是继续南下对吧?”
根据她这几日勉强探到的消息,至少北上的路,基本被氏族暗地设桩盘查了,相当于变相查封。
宣珏笑了声:“嗯。去苏州。”
第五日傍晚,谢重姒用剥削童工……啊不苍鹰的银两,去市集上买了辆简易的马车。
购置几套衣衫何配饰,抱着走到房内,对宣珏道:“等收拾好就能离开啦。”
宣珏见她买了三套女子服饰,疑惑:“……殿下要着红妆么?”
谢重姒摇了摇头。
宣珏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谢重姒抖开素色的长袍对袄,还有冰蓝色的缎织对襟外裳,对他一通瞎比划,很是满意:“不错啊,尺寸正好。”
宣珏:“…………”
他很想敲敲谢重姒脑壳,看看里头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谢重姒将那些其实算作中性的衣衫一拢,直白地道:“离玉,我们得易容换装。之前都为男子,所以易为一男一女最合适,这样搜寻时也能避人耳目。”
宣珏委婉地道:“……你我身量有异,怕是不妥。”
谢重姒身型在女子里,已算颀长,然而宣珏至少比她高大半个头。
若真有一人女装,也是谢重姒更为合适。
谢重姒装作没明白:“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妻子纤细高于丈夫,丈夫矮小精壮的,也不少嘛!更何况,反常才好,你作女子我扮男,他们肯定很难想到我们头上。”她顿了顿,正色道:“而且离玉,你腿受伤了。抛头露面、打点周旋的事情,都得靠我,男子身份会方便不少。”
不知这段话里,哪句戳中了宣珏。他眸光微动,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出奇温柔。
然后轻轻开口:“好。”
见宣珏同意了,谢重姒喜道:“来,我帮你易下容。唔,先梳个发吧。”
宣珏背部灼烧疼痛,手肘不能抬起过高,这几日他都只简单地低束长发。
谢重姒绕到他身后,将发带一解,绸般的发丝像是晕染在宣纸上的墨,散了开来。
她像以前做过很多次一样,拿起牛角梳,就着晃动跳跃的豆火,开始仔细认真地给面前的人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