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在油水富足的烟花地待久了,分外上道。
千金难求的画舫票,一次就送了俩,防止宣珏心血来潮,真找个佳人陪伴——毕竟来扬州嘛,谁不想红袖添香呢?
谢重姒还未说什么,叶竹就惊喜起来:“阿姒去吗?”
谢重姒瞄了眼两张票,走到木招牌下的摊位前。
摊位从挂着旗招的店家横斜出来,铺了红布的桌面,摆放记账簿、名单录、笔墨和厚厚一沓纸印的华丽船票。
尽管门可罗雀,挤攘的人群就没一个走向他们的,守在桌前的那位记账书生还是正襟危坐,看到终于有人走了过来,眼前一亮,赶紧招呼谢重姒道:“这位小少爷,可是需要画舫票?九十九两一张,如果两张,还可以少收您十两,仨张少收二十两。”
他瞥见宣珏和叶竹也跟了过来,笃定他们三个是一路的。
谢重姒点了点头,对宣珏伸手道:“票给我。”
宣珏递了张给她。
谢重姒便将那票在看顾面前虚虚一晃,道:“来一张这样的。九十九两对吧?这是一百两银票,不用找整了。”
说着,她将银票往桌上一拍,耐心地等记账书生从一旁的船票沓中,抽张给她。
书生脸上本来挂着标准亲切的笑容,看到船票,僵了僵,那坨笑意上不上下不下,像块冻住的冰雕。过了会,冰雕才结结巴巴地道:“少爷,那个……这个,你这种票,早就没了,别说九十九两,千锭金都买不了。”
他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道:“边缘印了卷云纹的,都是赠人送人情的。您这是哪来的呀?只能找赠方再要啦。”
谢重姒奇道,指着那一沓至少六七十张的船票道:“那这是?”
“哦哦这个!”他拍了拍胸,骄傲地道,“我们好不容易搞来的名额——次等点的站票。虽然没座位也没点心,更听不到丝竹管弦、乐曲奏鸣,但好歹也能上个船……诶诶!少爷等等!还买不买啦,给您打九折嘞,实在不行,八折怎么样——”
谢重姒嘴角微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一个画舫票,还给她分三六九等呢?
站个几个时辰就得九十九两,她可算知道为何在这人流汹涌的大街口,都没人愿意看他一眼了。
谢重姒无奈溢于言表,叶竹即便馋那烟火和游轮,也忙道:“我没事儿的,不用管我。锦官还等我回去喂呢!”
谢重姒却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她不可能和宣珏两个人去。
按书生说法,这种有座位的上等人船票,内部赠送,至少都是些达官富奢。定有认识宣珏的。
无论谁和宣珏一道前往,都得被跟着打量探寻。
她的易容术只是够看水准,并非天衣无缝。
这画舫中难免没有高手隐匿其间,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她俩真实面容,只需要知道易了容,就足以起疑心了。
于是,谢重姒道:“小叶子,你要不,一个人去?”
她将手中船票递给叶竹,说完才反应过来,她将宣珏的主也做了,试探地看向宣珏:“离玉可想去?”
宣珏摇头:“疲于应酬。”
他将剩下的票送出,道:“叶姑姑把这张也拿着吧,万一有想邀约的人,可做个伴。”
叶竹懵懵懂懂地捏了两张票,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做月老做到一半,转眼就被人暗示着找找姻缘,可谓不称职极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能心满意足地游访,又能给他俩腾个独自相处的位置,还挺值当的。
叶竹应得爽快:“好嘞!”
生怕他二人反悔似的,看了眼时辰:“酉时登船,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去画舫渡口候着。”
谢重姒头还没点到底,叶竹就一溜烟地向东跑去,步履矫健,活像背后有猛兽在追。
谢重姒:“……”
宣珏却是隐约察觉到了叶竹的心思,没想到当时信口胡诌,反成了神来一笔,有些好笑,道:“想去哪里逛?你以前来过扬州不曾?”
谢重姒来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儿幼随母后南下,第二次是戚文澜领兵守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摇头:“未曾。”
谢重姒形貌似父,下颚削薄,艳丽地近乎逼人,带着天家特有的冷漠无情。
唯独一双杏眼,传承自她的母亲,柔和润泽。
敛神时,浓密的睫毛遮住婉转眼波,轻盈地收归眼尾,比江南水乡养出的女子更清丽出尘。
即便脸上涂了层黑,修眉垫肤,人的眼也是极难改变易容的。
宣珏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道:“我倒是略微清楚,扬州还有何处可去。”
宣珏的“略微”只是托词,他对扬州城似乎分外熟悉。不过谢重姒发现,宣珏也就仗着记性好和方向感强,带她顺着招牌指引,挑重点的地儿逛。
赶了趟快散场的扬州评弹,就近在声名远扬的“卿月司”用了晚膳,刚巧这家酒楼凑热闹,让衣着典雅的舞娘一舞作罢后,怀抱签篓,捧到每桌上,让客人抽签,中上签者得奖。
谢重姒一贯手气不好,掷骰子绝对输,在寒山寺找那秃驴算卦,也总是怄得不行的凶相下下卦。于是她让宣珏先抽。
宣珏随意拨弄了下,掉出一根上签。那名舞女立刻笑眯眯地拾起来,又示意谢重姒来。
谢重姒认命地摇了摇签篓,果不其然,她这根,甚至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那得是下下下下签了吧???
没想到舞女一看,反倒惊讶地贺喜:“恭喜小公子,抽到了卿月司的压轴贺礼。我这就去通知掌柜的奉上。”
谢重姒:“……嗯?”
她手气变好了???
宣珏的上签,赠代券一张,可以兑换二十两以内的物品;谢重姒知道凭他运气,属于正常发挥,没多意外,反倒有点期待舞女说的压轴贺礼是什么。
卿月司的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留着撮山羊胡子,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他倒不赖账,爽快大方地令下人捧上礼盒,摁开金锁,里面摆放的赫然是两块润玉原石。
质感极佳,水色天成,头顶数百盏灯火从四面八方投下红光,照得玉石透彻光亮。
谢重姒见过的好东西多,识货,只一眼就知道这玉石不便宜,但也不算顶好。
也就相当四五个上签。
不过白嫖来的东西,倒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她笑眯眯地收了,又说了几句生意兴隆的恭奉话,看到老板又摸着胡子,领着下人走远后,才嘀咕道:“……好担心会倒霉啊。”
宣珏:“为何这么说?”
谢重姒拨弄着玉石,道:“哎我对于抽签啦,掷骰子啦,赌玩啦,手气都很差的。不过差了之后,反倒是在别的地方能找补。比如我有次去寒山寺找住持算卦,他给我个‘不得善终’的下下卦。我气得差点没掀他檀桌。但那天晚上,父皇就给我很多赏赐。”
宣珏:“……”
你确定不是你父亲,听闻此事,怕你不开心的?
谢重姒顿了顿,补充:“而且第二天,莲嫔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脚真的崴了,四五个月都没好。”
这天前,莲嫔还可怜兮兮地假称脚痛,各种找她麻烦。
这类找补的事情还不少,比如和戚文澜喝酒耍拳,她运气越差,皇兄那段时间在朝堂就越顺遂。
不过这种鬼神不可说的事,谢重姒也没法确认果真如是,还是巧合而已,将小盒扣上收好,道:“我先收着吧。不是很好的成色,工匠也很难打磨。”
皇城供养的工匠,手刁钻得很,得万里挑一的原料子玉,他们才肯动手雕琢。
宣珏向来随她,再匪夷所思的事从谢重姒嘴里说出,他也是习惯得点头,说道:“烟花快……”
开始二字还未出口,谢重姒余光仿佛瞥到了什么,立刻起身,点头哈腰,对宣珏道:“三公子,听你吩咐,我明日就去找老字号的玉器店,给这俩原玉修个形,之后好送给夫人和大小姐!”
态度殷勤,就像一个如假包换的真小厮。
宣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嗯”了声,神色如常地起身,果然,只见有人大步走了过来,爽朗大笑地问好:“没想到能在这碰到宣公子,缘分,缘分啊!不过下官不是赠予公子两张画舫船票,怎的,公子没找到可心的人,一道赏月观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