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除却这位女子,别的歌伶都分外踊跃——银子到了就是大爷,让她们做什么都行。
有略施淡粉的琵琶女柔声道:“说说扬州城的千人坑吧。昔年太|祖皇帝平天下,起兵于南阳。一路北上,扬州城是重要关口。当时城池内分主战派和主和派,主和派居多,因为太|祖他老人家下令,降者不杀。可节度使崔留和燕王表亲,怕太|祖迁怒,一门心思要战,于北城郭处坑杀近千主和之人。后来,此地就成了臭名昭著的千人坑,阴风过境,鬼哭狼嚎。”
谢重姒就是从扬州城北门来的,路过琵琶女说的“千人坑”。她还以为就是个小土坡,植被茂盛得很,游人如织,哪想到有这种典故。
恻然:不过一百多年,完全看不出来了。
有个拉二胡的小姑娘将胡琴收起,道:“那我提一嘴扬州的吃食~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是三绝,还有早膳小点心,像什么三丁包子、翡翠烧麦啦,不吃几顿的话,就枉来扬州了。”
谢重姒:谢谢,大晚上的,已经饿了。
姑娘们继续闲谈扯趣,风俗历史和街巷桃色并飞,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刚说完,客死他乡的皮条客就粉墨登场。
刚听,谢重姒还觉得别有趣味,过完十个左右,就逐渐倦怠。
她支着下巴,看是看正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的姑娘,余光却瞥向宣珏。
难为他听得认真了。
终于,前头二十多个都搜肠刮肚说了一圈,轮到最后一个歌女。
她着实有些不修边幅,没什么精神气。
容貌来看,也不过二十有余,细眉细目,丰唇小鼻,是很典型的柔婉女相。
可以从轮廓看出曾经也清丽雅致——但现在,只剩了灰败的“青”。
“小宛,到你啦。”盘腿坐在她前面的蓝衣姑娘提醒道。
小宛这才回过神来,眼珠一转,讷讷地道:“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哎!随便聊点什么啦!”前面的蓝衣姑娘又压低声,“这两位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又有赏钱拿,多好的事。你都好久没开张了,再颓下去,玲姐姐也不想留你了。”
小宛唇齿嗡动,像是绞尽脑汁在思索,刚哼唧出个“扬”字,就低下头,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指甲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了。
谢重姒皱眉,这姑娘精气神不怎么对劲,大概是今夜唯一的异样。
宣珏是冲她来的?
可是,宣珏也没在意似的,温声道:“小宛姑娘若是不适,回去休息吧,没事儿。”
话刚出口,小宛就如遭大赦,慌不迭地奔逃出门。
走得急切,门都没合上,还是那个提醒小宛的蓝衣姑娘叹了口气,起身关门,又行到宣珏和谢重姒面前跪坐,歉然道:“小宛抱恙不适,再加上也是个内向的,让二位爷见笑了。”
没想到,宣珏放过小宛,却对这蓝衣姑娘不依不饶:“嗯?小宛——可是明光十年,夺得扬州花魁的那位宛姬?”
“……是。”蓝衣姑娘僵了僵,犹豫片刻,如实说道。
宣珏:“花魁靠得可不仅仅是好嗓子,身段容貌、待人接物,还有撑起场面。内向的应付过来?”
蓝衣姑娘:“……”
她因着和小宛交情不愿说,自有人愿意坦白:“小宛呀,她呀,也是可怜人。花魁头衔让她身价大涨,咱莺声慢也多了批客人,都点名要看她,甚至有人愿意赎走她,甚至有许正房之位的。可她没走,说再多攒几年银子,自个儿赎身。”
“要我说,她当年就是太眼高手低了,要是早早离开,哪怕去大户人家当个妾,说不定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多咯。”
“宛姬她其实也攒够了赎身钱,但当年没走成。听说嘛,是她有位清苦情郎,约了终生。但最后不知怎的,这位情投意合的主儿不见了。宛姬这才疯的。”
“疯到也不能说疯,只是人就此消沉下去了。花魁桂冠是昙花编造的,还真是昙花一现啊。”
路过扬州的公子书生很多,有的是赶考行经,也有的就是专程游玩。
情意浓时许定非卿不娶,之后拍拍屁股走人的破烂事太多了。
谢重姒没察觉出这些说辞里有什么特别——除了宛姬特别惨。
宣珏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蓝衣姑娘:“是这样吗?”
蓝衣姑娘嘴唇哆嗦了下:“算是吧……”
宣珏:“姑娘看起来和宛姬关系不错,你见过她那位情郎么?”
“……”蓝衣姑娘咬了咬唇,“没见过。”
又有人拆台子:“哎阿笙姐姐肯定见过!”
“我其实也见过几眼,毕竟宛姬夺魁前无人问津,还天天来看她的,好像也就那个小子,不过我不知道是谁。”
三个女人就能凑齐一台戏,那莺莺燕燕齐聚一室,有的是人暗中拆台搅浑水。
谢重姒盘膝而坐,两只手肘搁在膝上,托着脸,像是自言自语,嘟囔了声:“想来也是情场老手,才把宛姬给骗走了吧?”
离她近的,是位半老徐娘,不过风韵犹存,咯咯笑了声:“小公子此言差矣,‘情’之一字,谁说得准!宛姬那情郎——如果真的是情郎的话——来去避着人的,遥遥见到姑娘,都红着脸躲开。情场老手?我看是个雏儿。”
听她这话,不少人也回忆了起来,一时七嘴八舌:“那个白面小生?”
“嘴巴下有颗痣的?”
“这哪里记得!”
宣珏静静听着,谢重姒也在听,开始试图分析。
但她没看过陈案卷宗,不比宣珏清楚,她能察觉宣珏把话题往哪里引,也乐意帮他引一下。
更多的,尚且串不起来。
“都五六年啦!”最终,还是蓝衣姑娘歉然地笑笑,打断所有人,“笑话一桩,二位爷当个乐子听听,凑个趣。您二位还想听什么吗?要不,咱们再来说一轮?”
谢重姒歪着头道:“都说过一遍了,姐姐们应该也累了,算了吧。”她又看向门外,像是于心不忍:“宛姬太可怜了。表兄,不如我们帮她赎了身,再替她找找那位负心汉?”
蓝衣姑娘:“……”
她没看出来,这俩人不仅是花钱大方的冤大头,还有副仗义热心肠!
但这迟来的“热心肠”,和多管闲事无异,她当下拒绝:“多谢小少爷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那要不让宛姬跟我回望都?”谢重姒继续嘴无遮拦,“我家可大啦,到时候我拿锦罗绸缎、金翠玉饰养着她。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蓝衣姑娘没把谢重姒话当真,“小宛也在莺声慢活了二十多年,习惯这里了。”
再说,谁家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少爷,能娶风尘女子?
谢重姒还想再试图套点话,宣珏轻扣桌面,制止了她。
宣珏:“没个正经的。”又对蓝衣姑娘道:“她顽劣闹腾,姑娘不要把她话放在心上。不早了,我也要带她回去了。”
蓝衣姑娘愣了愣,这就结束啦?
其余的姑娘们也有些不舍——宛姬不去,她们也想去啊!
那可是京城望都,富贵人家的狗,吃喝穿住都要比乡野的穷苦人家好。
“公子不歇息一晚么?”有人娇婉地提议,“这夜都深啦!”
宣珏失笑:“不了。带她在外过夜,她父亲知道了,得罚我。”接上后半句:“她也得受罚。”
谢重姒摸了摸鼻尖。像是惧怕父亲的责罚般,心虚地跟在宣珏身后,溜之大吉。
两人赏银给得很是大方,都走出好远,还有姑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
这些风尘里讨口饭吃的女子,和她人生天壤之别,谢重姒没忍住回了个头,遥看去。
还有半个多时辰就会天亮,恰是最暗的时候,这些歌楼酒馆,栏杆外都点了琉璃灯盏。
莺声慢那五层木阁楼的建筑,落着浅薄的光。
忽然,她看见四层楼上的小窗开着,有人正在向他们看来。
惨白着脸,面容不甚清楚。
但谢重姒从她的衣着能看出——是宛姬。
“怎了?”见谢重姒御马减慢,宣珏也停下等她,问道。
谢重姒被宛姬那一打岔,忘了本来想和宣珏说什么,转而问道:“冲宛姬来的?”
宣珏:“嗯。”
谢重姒奇了:“你查的不是纵火杀人案吗?和宛姬有劳什子关系。”
宣珏像是在回忆梳理,语调略慢:“那位放火的书童,名为韩旺,在文昌街四处替人写信抄书,或是做点字画诗词,卖几个钱,但生活拮据。当年案子封了后,韩旺就问斩了,供词我看了,没有破绽,认证物证都算有,写给梁小姐的信也情真意切。我又翻了翻他为数不多的旧物,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有一封烧了一半的情诗。”
宣珏语气轻缓,谢重姒听得入了神:“嗯?”
“寄给宛姬的。”
谢重姒眯了眯眼:“……你是说,韩旺和宛姬认识么?”
“或许。”宣珏轻笑道,“所以才来查探。”
这桩案子这时才展在谢重姒面前,她倒吸口冷气,刚想再问,忽然听到一阵沿街叫卖声——
早起的摊铺子已经趁着蒙蒙天色,支起来了。
天色蒙亮,扬州街终于落了繁华,显露出几近出尘脱俗的真面目来。
临水的街道悄然宁静,潺潺水声,运船零只,有叫卖早点的软糯吴语。
初晨的朝阳透着艳红的金,洒在青石街道上。
谢重姒熬了个通宿,反应慢了半拍,被鲜艳明丽的阳光一照,才想起她忘了什么事儿。
说好的排云纺呢???
她看着前面宣珏不紧不慢的背影,心道此事不能这么算了。
一夹马腹,追到他旁边,道:“你不是说,‘要去查案’,我若跟来,‘说不定也能查查排云纺’吗?”
宣珏十分诚实:“前半句不错。”
事实上,他也是事从权急,实在怕谢重姒半夜开溜,才把她和叶竹隔开。
谢重姒:“……”
宣珏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后半句驴你的吗?
谢重姒多是坑人,少被人坑。没想到在宣珏身上栽了个跟头,细想原因,也是宣珏正人君子惯了,特别是他十七八岁时,简直是世家典范。
掉以轻心,没设防。
她一时被堵得没话说,前面宣珏下了马,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摊铺子前,买了点什么。然后又走过来,递给谢重姒。
用荷叶纸包着,打开,里面三丁包子、翡翠烧卖、蟹黄蒸饺和鸡丝卷各一个,恰是方才谢重姒听出了馋虫的那些美食。
宣珏就着冉冉晨光,轻声道:“殿下莫急,后半句也快了。”
毕竟答应了你,会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