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平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丢在地上:
“这是上个月书屋的账册,为何收入锐减?”
李掌柜愣了下,眼神闪烁了下,忙叫苦道:
“东家息怒,实在是因为楮知行闹了那一场,才致使如此。”
他没敢直接说齐平入狱,只委婉提了楮知行。
齐平闻言冷笑:“这么说,怪我咯?”
“不敢!”李掌柜冷汗沁出,躬身道:“东家容禀,一应支出收入,皆入账册,笔笔分明,实在是……”
“好了。”齐平打断他,淡淡道:
“说起账册,这恰好是我此番来意。六角书屋,好歹也是我名下产业,平常来的不多,疏于打理,今日所幸无事,便看看账目,来人啊,把上个月所有铺子详细账册送来我看。”
无须遮掩,齐平这次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有问题,就找出来,假如没太大问题,自己来这一趟,也能起到敲打作用。
李掌柜迟疑道:“东家……这细账极多,且颇为繁琐,您……”
“那是我的事。”齐平冷漠道。
中年人当即闭嘴,朝几名账房先生看去:“没听到吗?还不去拿账本给东家过目?”
“是!”
总店铺的账房先生有好几位,其余分铺的账册会送来统一核算,很快的,一摞摞的账本便被搬了进来,摆放在大桌上。
齐平起身,径直走了过去,在桌旁坐下,又命人取来纸笔,旋即拿起一本,开始翻阅。
店里的伙计们好奇地望着,不知东家到底要做什么。
这么多的账本,几名先生一起也要耗费很多时间才能核算完,齐平只一人,甚至连算盘都没要,这哪里有查账的意思?
“应该只是做样子吧。”伙计们不禁浮起这个念头。
而紧接着,就看到了更为令人惊愕的一幕。
只见齐平翻阅账册的速度极快,每一页几乎只停留一息不到,便翻到下一页。
一本账册,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翻了一半……
“掌柜的,这……”
有伙计不禁望向李掌柜,后者却是并未放松,不觉得这位名动京都的大人物,会无聊到这般消遣。
果然,当齐平看完第一本账册,闭目消化了几秒,便说出了几个数字,命旁边伺候的账房先生写在纸上。
而听到内容,几名账房不禁动容,因为那恰好是这本账册的“合计”数目。
当然,这个数字本就写在账册上,只是……
他们分明看见,齐平压根没去看“合计”,手中的账本最后一页压根没翻开,也就是说,这个数字是齐平心算出来的。
作为专业技能过硬的账房,心算他们也会,可谁见过心算一整本账册的?
而且……速度那么快?
“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名高个子的大账房微微变色,见了鬼一般。
而就在他们愣神的功夫,齐平已经翻完了第二本,并再次报出了一个数字。
然后是第三本、第四本……全程没有用过算盘一次,甚至于,随着愈发熟练,核算的速度也再次飙升。
这一幕看的店里伙计惊愕不已,心想不愧是胜了禅宗的东家。
“太……太厉害了。”一名伙计喃喃。
几名账房先生更是震动,因为,随着账目审核推进,齐平偶尔会挑出一些小类目的数字,单独排列,并在纸上画出古怪符号,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核算。
起初还看不懂,琢磨了下,才恍然大悟。
那是不同类目的“交叉比较”,相比于单纯的核对数字,若是账册中存在一些出入,这种交叉可以令问题无处遁形。
高瘦的大账房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再望向那脸色平静的东家,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忌惮。
忍不住看向了李掌柜,后者安静地站在一旁,垂着眼皮,嘴唇抿成一条线。
范贰坐在一旁,观察着众人表情,小眼睛里满是认真。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当齐平丢下最后一本账册,提起毛笔,在草稿纸上完成了最后的计算。
店铺里,一下安静起来,许多道目光投过去。
几名第一时间看到数字的账房先生有些紧张,高瘦的大账房垂在袖子里的手却是微微松缓了些。
“呵,有一百多两的出入,恩,比想象中少了很多。”齐平笑了笑,靠在梨花大椅中:
“可以理解,毕竟底下店铺没准哪一环写错了,看来,倒是我想差了,冤枉李掌柜了。”
相对于整个书屋的利润,一百多两几乎可以忽略。
虽然仍旧是纰漏,但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范贰微微扬眉,心想是自己猜错了么?
一阵冷风吹来,李掌柜后背的汗水微凉,露出惭愧的神情:
“一百两也非小数目,请东家责罚。”
齐平故作后悔:“掌柜的说哪里话,是我多疑了,还望李掌柜莫要介怀。”
“自然不会。”中年人忙道,躲过一劫,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东家公事繁忙,虽照顾不到店里,但我等却也不会做那那中饱私囊之事。”
“我是相信你的。”齐平起身。
谷颠</span>李掌柜忙道:“我送东家。”
齐平诧异道:“我没说要走啊。呵,今天来查账是其一,另外也是顺便见一下合作的商铺老板,呦,来了。”
说着,他望向门外,众人亦随之望去,只见一名名商人结伴而来。
有存取书铺公款的钱庄老板,有刻印书坊的坊主、几大分铺的掌柜。
都是脸色忐忑,走进门来,拱手作揖:“我等见过齐大人。”
李掌柜脸色变幻,心中突然一沉,就听齐平笑呵呵道:
“今日突然请各位来,唐突了,还望勿怪。”
一群商人忙摆手:“齐大人太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说着,一名钱庄老板有些诧异地望着店铺里一堆账目:“齐大人这是……”
今天一大早,他们刚起来,便被报社的伙计送了消息去,说齐平邀请。
以他镇抚司百户的身份,加上如日中天的声势,一群商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一路上,有人迷惑,有人惴惴。
等看到这一幕,都多少意识到,是出事了。
齐平闻言笑道:“说来惭愧,上个月铺子里收入不大好,因为听了些风言风语,今早便过来查个账,险些冤枉了李掌柜。”
查账……一群商人脸色变幻。
能坐到这个位置,哪里有蠢人?齐平一大早将他们这些人找来,“恰逢其会”,意图太明确不过。
是的,账册上出入不大,可这就意味着没问题吗?
不。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录入账册的银钱,与实际不符,那样一来,就算你把账本翻来覆去算破天去,也查不出问题。
所以,才需要与其他“合作伙伴”的账目比对,齐平昨晚问过范贰,大孝子也做过这方面的询问。
可在齐平看来,范贰去问,对方未必会说实话,既然要查,那就查个透。
“东家是要我们配合查账?”一名分铺掌柜问。
齐平摇头道:
“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请各位见个面,熟悉下,毕竟六角书屋还是我的产业,太久不出现,也不合适,底下人恐怕都忘了我这个人,就像上次我进了诏狱,甚至有铺子扣押了货款,还有钱庄拖着不给放钱……”
听到齐平说这些,一群商人脸色都变了,额头细密汗珠沁出。
商场如战场,当初齐平入狱,六角书屋风雨飘摇,人们都以为要完了。
虽然不大敢如楮知行一般,但一些小心思,小手段,在场这些人里,不少都用过。
后来,齐平官复原职后,这帮人也曾惴惴不安,担心报复,好在后面一切照旧,便都以为过去了。
直到如今,齐平虽未明指,但含沙射影一个个说出来,一群商人皆是脊背发凉,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心知,以面前少年的地位,灭了他们的生意,甚至找个由头把他们丢进大牢,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然,我是个不大记仇的人,大家做生意,在合理范围内为自己争取一点好处无可厚非,”
齐平环视这些人表情,笑道:
“像是后来,我还与范贰说过,不要太在意这些,做生意嘛,以和为贵,过往的一些矛盾,只要愿意合作,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还有人偏要抱着侥幸的心思,与我作对……”
顿了下,他笑眯眯道:“我也不介意去和他好好谈谈。”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偏就这副样子,落在这群商人眼里,却都只觉恐惧到了骨子里。
几个问心无愧的还好,只是紧张,至于另外那些,心怀鬼胎的,当真是战栗不已。
而在齐平身后,铺子里的一群伙计们,也都神情各异。
他的这一番话,明面上听着,像是齐平在敲打对方,算是“楮知行”事件的延续。
但在有心人耳中,分明便带着几分威胁意味了。
“大账房,您怎么这么多汗?”忽而,一名伙计注意到高瘦的账房先生脸色苍白,身体摇晃。
一道道目光投去。
齐平没有回头,只是面带笑意望着几名商人。
令人窒息的压力中,突然,一名商人“噗通”跪倒,哭诉道:
“大人我说,上个月李掌柜跟我走货的时候走了假账,那时候您在牢里,他说书铺要完了,鼓动我吞了一笔钱分给他。”
话落,另外一名钱庄老板也坦白,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我这存了一笔三千两的银子,额外给了我一千两,帮着造假存单,我……鬼迷心窍了啊!”
“我也是……”
“齐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一时间,数名商人开口。
书铺内,一阵死寂。
高瘦的账房先生眼前一黑,直挺挺昏了过去,眉毛稀疏,穿着绸缎衣裳的李掌柜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指着这帮人:
“你……你们……”
下一秒,仿佛被抽走了魂儿,“噗通”一声,颓然跪倒,痛哭流涕地朝齐平大腿抱去:
“东家……我……”
齐平一抬腿,中年人倒飞而出: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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