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雁一连昏睡了两日都不见醒来,大夫说可能会落下寒症。
周峥几乎衣不解带守在一边,周张氏每日处理完府里事务也会赶过去。
周寻雁做了许多梦。先是梦到上一世儿时同江衡相处的回忆,又梦到死前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中间穿插着许多流民的身影,那日她送珍珠、流沙的场景在梦中反复。
最后她梦见塞外战场,尸横遍野,大片的血液在黄土地上流动着,慢慢地汇聚成一条溪流。沾满鲜血的刀没了半截身于黄沙中,将士借着刀撑住自己疲惫的身躯,他的前方是写有南晋的旗帜。
黄沙滚滚,黑鸦飞来啄食尸体,诺大的战场只剩他一人。他与无边的荒野融为一体,仿佛他生来就是属于这里,这便是他的归宿。
有江河流动的声音,江的尽头是哪里?
风声、马蹄声、嚎哭声纷涌入耳,周寻雁皱起眉头痛苦呻.吟。慢慢的,这些声音消散了,她听到了数不清的祝福声……
“将军,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祝将军早日把北地收复回来!”
“将军!”
“将军!”
“……”
周寻雁找到了答案。
“玉奴?你醒了,你吓死阿哥了。”
“唔……”周寻雁睁开眼,被烛光刺了一下,她又猛地眯上。喉咙干燥,还能尝到苦涩的中药味。“阿哥……我口渴……”
周峥转头对奴婢吩咐:“快,快拿水来!”
喝了水周寻雁才觉得喉头舒服,可肚子却在这时打起鼓,她有些羞赧得红了脸。
周峥揉揉她的发顶,又吩咐丫鬟们备菜。
过了半晌,他垂着头道:“阿哥下次不会这般大意了,不会让玉奴受罪。”
周寻雁摇了摇头,“阿哥没错,要是有人成心害人,怎么护着都可能无用。”
周峥哽住,轻声回道:“我以后会保护好你。”
“我相信阿哥。”周寻雁笑着应了。
夜已经很深了,可后院隐约还有人影。
江衡肩头挑着箩筐,里头是泥土。后院的池塘要填上,现下工人们都歇下了,他自己却偷偷跑来填池塘。
他舍不得这一池鱼儿,可女郎两次溺水,肯定是和水犯了冲,他不想看到女郎再次受伤。
他来回挑了几次,肩上都是竹担压久了留下的痕迹。江衡把泥土倒在池塘里,累得气喘吁吁。正值夏季,很快一身衣都湿透了。
可夜里睡下时,整颗心都是热的。他和女郎在同一片夜空之下,能为她一些事他觉着很满足。
“填池塘?”
夏荷:“是啊女郎,你落了两次水,大娘子担心……就叫人把府里的池塘都给填了。”
周寻雁皱眉不解道:“金小娘要害我,关这池子水做什么?”
她想起同江衡逗鱼那日的回忆,便有些舍不得这池子,提到:“陪我出去走走。”
“是女郎。”
周寻雁走到后院时,家奴们正在搬运泥沙,见她来了停下手头动作给她行礼。
“女郎安。”
周寻雁微微笑着:“你们都辛苦了,这里有些莲子甜汤,分了喝吧。”
一帮家奴喜不自禁,涌上来取糖水,蹲在一边大口喝起来。
“昨夜前我们才填了一半,今儿来的时候就只剩这些了,真是奇怪。”
“你记错了,应该是这些泥土浸水漫开了。”
“可能吧。”
“……”
周寻雁将家奴的话语听进耳中,在心里思虑片刻,望向不远处的一道圆拱门。她轻轻地笑了,整个人在阳光底下温柔极了。
谢谢你啊。
夏荷好奇道:“女郎在想些什么?笑得好俏。”
周寻雁抚上嘴角,眉眼弯起:“有吗?许是这天好得很。”
秋菊附和:“是啊,有云遮着,日头不晒,还有风呢。”
说着,一阵清风便拂面而来。周寻雁捋了捋额前碎发,迎着风,面上的笑像蜜水一样甜。
春桃悄悄对秋菊道:“秋菊,你可觉得女郎这段日子变得更美了。”
秋菊细细打量,“女郎是清瘦了许多。”
春桃摇头,嘟着嘴说:“我说的是感觉,哎,说不出来的。”
秋菊:?
周寻雁转过脸,“在那嚼什么耳根呢。”她面上是温和笑意,眉眼也沾染了夏日的阳光,泛出盈盈光泽,唇边露出两个梨涡。
三个丫鬟怔了怔,明明是暑夏,可她们却觉得心中如初春花开时和煦。
周寻雁半露疑惑,“发什么呆呢,走吧,不打扰他们做活了。”
收了碗具,几人缓缓走了。
夏末,酷暑渐过,樱桃熟了,成了高门餐盘上的常客。
周张氏放了一把到周寻雁面前,“再吃些?”
周寻雁摇头,轻声道:“樱桃难种,怪劳民伤财的。”
周张氏笑了笑,也没再强迫她。
“大娘子,大娘子!”
门外急急忙忙跑进一人。
王贵骂道:“叫唤什么呢,不能在大娘子面前失了礼数。”
那小厮跪下,“大娘子恕罪……”
周张氏看他眼熟,问:“你是上月派去给郎主送信的驿使吧?”
“是的大娘子,小的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到了海盐……可……”他一时间难以叙述完整。
周张氏和周寻雁顿感不妙。周张氏:“郎主他……可是出事了?”
小厮抬头,回道:“小的到海盐时,听那里的官府说郎主……不知怎的就没到海盐。”
周张氏闻言身子一滑,瘫坐在主座上,神情呆滞。
小厮见状,又嗫嚅道:“大娘子不必过于担忧,海盐县令……已写信上告朝廷,过不了多久官家应该就会知晓了。”
周张氏失神呢喃:“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那群护送的官兵呢?”
周寻雁垂下眼眸,只怕那群官兵也自身难保。
“母亲……”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们现下除了等官家的指令,等遥遥无期的消息,别无他法。母女二人红了眼眶,相顾无言。
周府上下终日惶恐,大伙都知道,离了周扬,周峥尚未成年,不足以支撑起周家家业,这周家只怕要没落了。
周落蝶见黄小娘一整日不吃饭,问她:“母亲,你为何不吃饭?”
“你父亲都失踪了,我怎还吃得下饭。”
周落蝶吃着羊乳糕,撇着嘴回道:“父亲对我们不好,为何离了他吃不下饭?”
黄小娘揉揉她的发,轻骂道:“你这傻丫头,离了你父亲,周家就是一具空壳。”
周思芙从内室走了出来,劝慰道:“母亲不要伤怀,父亲不会有事的。”
黄小娘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我只是觉得我到现在都没有怀男儿,以后我们娘仨在周府的日子不好过啊。”
“……”
黄小娘:“今夜去前厅吃晚膳,大娘子找我们。”
……
周张氏:“后头的日子府里上下一律斋素,今晚你同我带这些孩子去堂屋给郎主祈福。”
“这……四姐儿尚年幼……”
周张氏瞥了一眼因今夜没肉吃发着小脾气的周落蝶,“困了就在旁屋歇着,为郎主祈福事大。”
黄小娘没再说话,同意了。
夜里一家子跪在堂屋间的蒲团上,面前是周家祖宗的牌位,烛火摇曳,整个堂屋都沉寂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
周峥轻声道:“玉奴,困倦了就挨着阿哥肩膀。”
周寻雁摇了摇头,“阿哥,我不困的。”
兄妹俩一同往前看,只见周张氏的背挺得直直的,更显瘦削。
周峥忍不住呢喃:“父亲可千万别出事啊。”
第二日赵中丞携妻子赵刘氏来访。
赵刘氏一把抓住周张氏的手安慰道:“妹妹,莫要担心。”
赵中丞:“官家已经派了官兵去寻周尚书,我也派了府吏过去。”
周张氏用手帕掩泪,点了点头。她们这一家子除了等消息,什么办法也没有。
周寻雁觉得父亲失踪一事实在蹊跷,现在南晋朝廷党羽复杂,彼此牵制,明帝权利有限,不会急于对世家大族下手。究竟是何人想害周家?
周峥放学回来,脸色极为不好。周寻雁问他,他也不说。
“端两碗甜汤,随我去找大郎君。”
夜里灯笼微弱的光映出一小步青石地板纹路,周寻雁带着两个丫鬟,敲响周峥的房门。“阿哥,放我进去,我带了甜汤。”
周峥开了门,脸色还是乌黑的。丫鬟们放下食盒取出甜汤,出去时把门关上。
周寻雁坐在凳上,半晌后悄声问他:“阿哥,你可是在国子学听到了什么关于阿耶的消息?”
周峥的步子顿住,留给周寻雁一个侧面。
“阿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尚小,会出去跟人说道,信不过我?”她细声道,语气可怜极了。
周峥闻言转身骂她:“胡说什么,我从未这样想过。”
周寻雁和他对视,“那你告诉我。”
周峥走过来坐下,沉声道:“公孙公子今日告知我,这盐税之事牵扯众多,父亲被卷入其中,恐怕……恐怕凶多吉少。”
周寻雁眸色一暗,可上一世父亲明明都好好回来了……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这两年海盐时常有海盗侵扰,盐税不足,也是用此为说辞。”
周寻雁:“官家怀疑另有内情,所以今年才派父亲去查明?”
周峥点头,“官家怀疑背后有官员层层包庇,以此从中谋利。”
周寻雁还是警惕,“阿哥,公孙家的话不可全信。”周家同公孙家没什么交情,公孙长映无故告之这事,肯定别有所图。
周峥看向她,他这妹妹似乎比他想的要早慧许多。
深宫苑城如画,红墙绿瓦,楼殿矗立,夜里更显肃穆。
公孙皇后一边给明帝更衣一边道:“陛下,明日臣妾想请周尚书家眷进宫,周尚书现在生死不明,臣妾身为皇后,应该代陛下抚慰其家眷。”
“嗯,那劳烦皇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权谋情节真的费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