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凉爽,时不时拂面而来的风带去几分心头的烦闷。
周寻雁绞着手帕,眼巴巴地往外张望。
秋菊拎着一篮洗净的衣物过来,问道:“女郎倚在门边做甚?”
“没做什么,赏月色呢。”周寻雁傻笑两下,端正站好,转身进了房里。
秋菊抬头望天,面色变得疑惑。奇怪,没有月亮啊,女郎看的又是哪个月亮?她看了一会儿,揣着疑踏进房里,把篮中的衣物取出一件一件仔细叠好放进柜中。
“女郎明日穿这几身吧?再不穿都要落灰了。”秋菊取出两件做工精致繁杂的罗裙,那袖口衣摆上密密麻麻的金线和镶嵌的珍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她不由得用手摩挲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
周寻雁瞥了一眼,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道:“我如今不喜穿这么花里胡哨的衣裙,而且,我好像瘦了许多,这衣服大概不合身了吧?”
秋菊:“那女郎是应该制几身新衣了,不过,女郎身份金贵,怎么能不穿得富贵一些呢?”
周寻雁微微一笑,打趣道:“难道不穿得华贵,府里的人就不知道我是小娘子了吗?”
秋菊似懂非懂地点头,适时春桃从外跑进来,“女郎!奴回了!”
“如何如何?”周寻雁迎了上去。
春桃喘了口气,道:“许是无事了,有个嫲嫲在照顾他。”
“那便好,可吓死我了。”周寻雁笑开了,给春桃倒了杯茶水,“喝吧,多谢你这次帮我。”
秋菊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女郎在和春桃说何事?”
春桃:“就是……”还未说出,周寻雁便捂住她的嘴。周寻雁:“无事无事,你下去吧。”
秋菊垂下头,退了出去,心中有些酸楚。
“女郎为何不让我说?”
周寻雁解释道:“让秋菊知道了,肯定要说下一次帮我去看江衡。她胆子小,却又倔,还是别让她去了,免得自己都提着心,又想帮我,多磨人?”
春桃点头:“女郎真细心!”
宴会已经置办妥当,府里正给建京官员府邸发请柬,远一些的也早早送了去。
今日周张氏设了家宴,让两位小娘带着郎君、女郎赴宴。云燕院铺了竹席,再覆上柔软的羊绒毛毡,用来跪坐的蒲团金线勾勒,塞满柳絮和茶叶,众人跪坐饮茶。
烹茶尽具,把茶具准备妥当,丫鬟们净手后先在烤炉用火烤热茶饼,再放入石碾研成细末放到陶器中,用沸水冲调,加入少许生姜,调成一碗茶汤给主子们端上。
周张氏和缓开口:“大郎今日不在,我同两位小娘也好说说话。”
黄小娘微抿一口浓郁茶汤,端着笑道:“姐姐好阔气,这巴蜀的蒙顶茶都能拿出来给我们饮。金玲,你说是不是?”
金小娘是丫鬟出身,哪懂品茶鉴茶之道,知晓黄小娘是刻意羞辱自己,咬着牙怨切道:“大娘子一向大气。”
周张氏笑道:“你们若是喜欢,散宴后我让丫鬟们给你们各匀一饼带回去。茶养性,是好东西。”
“那谢谢姐姐了。”茶的确是好茶,黄小娘虽暗自嫉妒,也压不住馋多喝了几口。
周寻雁规规矩矩跪坐着喝茶吃糕,偶尔偏过头同兄长和母亲说说话,显得格外恬静。
周思芙忽一脸担忧问:“听说前几日三妹妹落水了,现下可好些了吗?”
周寻雁抬起眼稍看人,不紧不慢地应道:“现下大好了,劳烦阿姊担心了。”
黄小娘放下茶碗,语气关切道:“这落水可不是小事啊,有时候大夫说没事,可这隐秘却埋下了。平日里一定要仔细着,别粗心大意,若是有不适,尽早知晓也尽早解决。”
周寻雁和黄小娘对视,望了一会儿轻笑出声,“阿姨这一句尽早知晓尽早解决,真是十分有理。不过现下寻雁的确没有任何不适,那大夫医术还不错。”
黄小娘颔首,神情稍显放松道:“那便好,听见你落水那会儿可真是吓煞我,又怕叨扰你养病,不好意思带芙姐儿、蝶姐儿去扰你。你不会怪阿姨吧?”
“玉奴不怪。”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让金小娘讽笑出声,轻声嘀咕了一句:“有些人可真会做戏。”
周峥过来跟周寻雁同桌,悄声道:“妹妹不要傻乎乎地被人骗,要是真担心你的,知你有危险,恨不得飞过去替你受罪。”
周寻雁忍不住笑出声,也悄声回问:“譬如阿哥吗?”
周峥挑眉,“你知道便好。”
跪坐了一会儿周落蝶和周谦闲不住,嚷嚷着要站起来玩。周张氏许了,两人就在一旁同家奴玩耍。但这两个孩子玩闹了一会儿就因为争抢玩具打了起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黄小娘和金小娘抱回自己的孩子,开始对骂起来。
黄小娘抱起哭闹的小女儿,心疼地看着周落蝶被挠红的手臂,愤恨地开口骂道:“有些贱人当了主子也是一把贱骨头,把儿子都教成什么样了?”
金小娘让乳母抱好周谦,看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反击回去:“也不知是谁,假惺惺当个假好人,只配哄哄无知孩童!”
闻言黄小娘紧张地看了一眼周寻雁,见她不为所动,一脸迷蒙,才舒心。
周张氏连忙制止:“都别吵了,把两个孩子抱下去吧,在这也只是哭闹。”
又观望片刻身边儿女,忽然波澜暗绕心头,沉声告诉两人:“两位妹妹,以后都守好本分过日子罢,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要多为了儿女的体面思虑。但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们,不是只有你们会为了孩子甘愿做任何的事,我亦会。”
黄小娘和金小娘静了一会儿,似乎有所触动和思虑。
金小娘:“大娘子教训得是。”
黄小娘:“是该如此。”
周寻雁看向母亲,只觉得母亲眼底有化不开的疲惫,却又坚定如磐石不移。“母亲……”
周张氏虽治家严谨,到底是慈善,怎会因宅门争斗开怀呢?她是张家嫡女,从小被家族培养成一位端庄大方的贵门正妻模样;她是周府主母,里里外外几十口人生息都要顾到。
但身为母亲的她,又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被口伐笔诛被算计,因为儿女,她又要去争去斗。她有太多太多的心酸和不易,无法言说也无处言说。
三个女人难得相处平和,可谁又知平静的湖底有怎样波澜?身在高门,她们不仅要为自己。
离开路上,黄小娘被丫鬟搀扶着,眉间皱着,褶痕微深,疑虑道:“三姐儿近日还真是奇怪,跟我们生分了。”
周思芙也附议道:“女儿也察觉到了,她还机灵了许多。母亲你瞧她那张嘴,现下像抹了油一样。”
“上回给她那瓶药粉她也没用,要是用了,前些日子这张脸怕是都不能看了。我觉着她在防着我们。”黄小娘思虑道,却又在心中否定自己的想法。
一个不足九岁的女童,能有那么敏锐的意识?
周思芙问道:“以后女儿还需要去讨好她吗?”
黄小娘目光温柔,轻抚女儿的秀发,“她都不乐意我们凑上去,还去做什么?你好好学才艺,让你父亲满意,也好以后找个高门贵子嫁去做主母。”
周思芙一听到这话,心中喜意便按耐不住滋滋冒出。庶女能嫁去高门做主母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她心中自得,语气微傲:“女儿定不让母亲失望!”
……
“女郎怎的来了?”周扬身边的小厮小榆子问道。
他年纪比周峥大一些,性子比较直爽热情,平日见了周寻雁总是高声打招呼,一来二去,两个也便有些熟络起来。
“我来看看父亲!父亲可在?”周寻雁右手费力地抓着一个大桃子,左手提着裙摆,欢快地迈着碎步踏进院里。
“您可小心点,别走那么快,仔细看路。”小榆子说罢就要过来扶住她,“郎主就在书房里,女郎进去就能看到。”
周寻雁躲开他的搀扶,“不用你扶我,去干你的活吧。”
她又快快地跑起来,语气雀跃,像是梁上叫闹的燕:“阿耶,阿耶。”
“娇玉奴?”周扬正在查阅史书,听见周寻雁稚嫩的声音忙过来抱她。“小祖宗怎么来了?”
周寻雁把桃子举到周扬面前,献宝似的说:“这个桃子甜,给阿耶吃。”
“哈哈,果然是阿耶的好闺女,知道孝敬阿耶了。”周扬开怀道。
周寻雁一手抱住周扬的脖子,继续道:“阿耶,这个桃子大不大?你一个人肯定吃不完,跟母亲一人分一半吧!”
周扬想到妻子的确喜食桃子,忙应了下来。
父女俩待在一起玩闹一会儿,周寻雁就困倦地打起了鼾,窝在他怀里睡着了。周扬让下人把周寻雁抱回去休息,转身想回去继续查阅史书,却正好看到桌上那颗饱满的桃子。
他失笑出声,拿了桃子走出书房。
夜风和暖,周扬踩着月光铺成的路,来到云燕院。轻扣门扉,丫鬟悄声开了门。
“郎主安。”
内室传来妻子的问语:“金露,谁来了?”声音略显疲惫。
“大娘子,郎主来了。”丫鬟拔高嗓门回道,一个个喜上眉梢。
“大郎来了?”
他听见周张氏急急忙忙下床发出的声响,心中柔软,体贴道:“不要出来迎我了,我进去就行。”
“娇玉奴今日给我一颗桃,我削给你吃。”
……
云燕绕梁,春光已去,却似乎也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