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问出口,对面的人却没有回答。极其短暂的安静中,即便是在夏夜,即便身处吵闹的酒馆之中,即便神智已被酒气牵扯到九天云外去,怀袖也不禁肩头一颤,莫名又清晰地觉出些许寒意来。
半眯的眼睛睁开去看,却见眼前光亮瞬时变暗,原是先生站起身,高大的身子将身后那盏麻绳灯笼挡住了。
巨伞一般的黑影笼下来,将自己整个藏了进去。
“先生......”
子书律收起羊脂玉,尽力隐去面上一层寒意,从桌后走出来,站到她身旁,伸出的手于半空一滞,还是递到她面前,好让她撑着自己的手起身。
怀袖仰头看他,一对上先生的眼睛,立马被那里面的凉薄寒意吓醒,十分酒意顷刻散去六分,这才惊恐的记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疯话,托脸的手一软,险些栽到桌子下面去。
“弟子起得来!不必麻烦、麻烦先生了。”
话虽这样说,可抵不住两腿发软,脚底像抹了油一样在地上搓来滑去,扭了好几下都不能成功站起身。怀袖又急又悔,恨不能立马寻个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出来了。
先生对自己千般万般的好,自己却在酒醉后,大谈特谈他最忌讳的话题。
先生不喜被人提及曾为邦谍的过去,今日自己冒犯去问,先生不恼已是大度。偏偏自己喝醉了,平日的懂事识趣半分不存,竟还追问先生那“燕国挚友”如今在何处......
覆巢之下无完卵,燕国都亡了,哪里还有什么挚友?即便那挚友还活着,如今与先生也只是相隔血海的仇敌罢了。
往昔旧情越深,反目之后痛恨就越深。自己追问一句,无异于在先生心口插刀。
怀袖越想越羞愧,再加还未完全醒酒,惊怕之下全身无力,手撑着桌沿半天站不起来,也不敢抬头去看先生的脸,正咬牙憋着劲想要站起来,却见先生修长的指节出现在自己眼前。
子书律穿一身黑色广袖束腰长袍,袖口一圈淡紫卷草纹,缠缠绵绵绕着他的手腕。
怀袖眼都不敢眨,眼睁睁看他俯身靠近自己,动作轻柔地将自己扶起来。扶起来后,似乎是怕自己走不稳,又轻轻一拉衣袖,好让自己的右手可以绕过他的左肩,轻轻搭在他右肩上。
怀袖就这样被他搀扶着走出飞云阁,好在二人皆作男子打扮,并不惹人注意。
出了飞云阁,夜风从湖面上吹来,怀袖剩下几分酒意也被吹醒,惊觉自己的手还搭在先生肩上,忙抽手往旁边窜了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的衣袖从子书律耳侧掠过,带起他耳后一缕松落的发丝。布料与青丝只一息交缠,便迅速分开,回归各自该有的位置。
夜里的昆明池,较之白日更为喧嚣。岸上灯火灿若星光,整片湖水都被照彻。怀袖跟在子书律身侧,二人沉默着往先前拴马的地方走去。
也不知为何就沉默下来,总之是走了很远一段,两人都不曾开口。怀袖悄悄拿眼睛去看先生,却只能看见他坚毅瘦削的侧脸。道旁灯笼映照着,像在他的脸上烧起一场大火。
就在那火光明灭的间隙,怀袖眼神瞥过去,终于忍耐不住,开口打破僵硬的气氛,“真没想到,这酒还挺厉害的。”
......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把话题引到死处去了。怀袖眼睑抽动,恨不能掐自己一把,好快些清醒过来。
幸而子书律似是没听到,眼神都不曾往她这边倾斜分毫,还在继续往前走。
见他没有反应,怀袖轻咳一声,脚下小挪一下,离他更近些,换了个话题:“先生白日在船上教训那个闹事的泼皮,可太解气了。”
言罢,怀袖一双眼睛盯着子书律,等他开口接话,却没注意到前面路上有块凸起的小石包,脚尖毫无防备地踢上去,整个身子瞬间失衡,眼看就要脸朝地栽下去。
一声惊叫还在喉头没呼出来,怀袖目瞪口呆,如见神临般看着先生拦腰将自己护住,稳稳地扶着自己站好。
先生何时修得这般神通?他明明走在自己前面一些,眼神也半分没有看向自己,怎能在眨眼间伸手将自己救起来?
怀袖还没回过神,直愣愣看着子书律,险些忘了呼吸。
子书律的手掌宽大,几乎可将怀袖的腰肢整个握住。隔着不算厚的夏衣,他的指端已触到从她身体传来的微热体温,一瞬心海涌起狂涛骇浪。
不敢贪恋这一时亲近,将怀袖扶稳后,子书律便立马收手背在腰后,稠墨似渊的双瞳中闪过一抹惧色,却在怀袖还未看清的须臾间,隐匿到瞳仁深处,再不复见。
山海崩于面前仍神色不改的人,却在面对怀袖时,连一时一刻的欢愉亲近都不敢贪得。日复一日的按行自抑,只因害怕如有一刻贪心一瞬获得,欲念便会无止境地疯长,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他不怕自己堕入欲念深渊,怕只怕,如此会害了怀袖。
调整了心绪,子书律才正对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心里想着别人的事,就顾不上自己眼下了?”
怀袖还有些懵,茫茫然“啊”一声,没懂他话中含义。
子书律嘴角含笑,将所有的心绪一并收起,转身继续往拴马处走去,语气又变回那个在帝师府同她授课的先生,“即便心里装着千万事,也不可疏忽自己脚下要走的路。一时疏忽,轻只小摔一跤,重则头破血流。不论哪种结果,我们都该尽力避之才是。”
怀袖这才领会到,先生是在说自己方才本不该失神摔倒,心里一羞,又后知后觉先生语气恢复如常,忙小跑两步跟上去,仰头见他眉眼放松,先前浅浅蒙上的一层寒意已全然消散。
瞧着先生不恼自己,怀袖心里欢喜,又咧嘴嘻嘻笑起来,“先生教诲,弟子记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拴马处,一黑一白两匹马还在原地。子书律上前去解绳,四下无人的夜色中,怀袖望着他背影,脑子一热,生出个狂妄的想法。
那想法是狂妄的,却不是突如其来的。很多个难眠的夜里,她都有过这样的幻想:那便是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在天色不明的夜里,她能与先生暂时抛下师徒的身份,像一个普通女子与一个普通男子般,无关恩情的相处一回。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许是飞云阁的浊酒后劲儿涌上来,又或是子书律的纵容忍让给了她莫大勇气,又兴许不过是昆明池的夜色太美,夜风吹起草木上的清香气,让她迷醉了。
就是在这样莫名的勇敢下,怀袖走到他身边,视线从他解绳的修长指节看上去,落在他脸上,“先生,弟子怕是不能骑马了。”
子书律手上动作一停,侧头看她,“伤到脚了?”
怀袖“嗯”一声,避开他的眼神才敢点头,声细如蚊,“脚崴了......”
子书律的目光随着她的低声往下,隔着衣衫鞋袜,也看不出来什么。脑中把刚才情形回顾了一遍,并没想起什么过分危险的片刻。
他始终注意着怀袖的动作,在她身子一晃的瞬间就将她接住,想来即便稍有不慎扭到脚,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且她刚刚跟着自己走了一小段,身姿无异,当是无碍。
心下稍安,子书律看一眼黑白两匹马,扯下黑马的缰绳递过去,“还能上马吗?”
那是先生的马。
她甚少对先生撒谎,除了偷偷倒掉药汁,便是这一回了。一颗心怦怦直跳,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接缰绳,只怕颤抖的指尖会暴露自己。
轻轻一点头,怀袖轻声应道:“可、可用左脚上去。”
子书律握绳的手一动,示意她接过缰绳。
这里离昆明池稍有些距离,在夜色掩盖草木遮蔽下,肉眼视物微弱,只剩耳边仍能听见些许喧嚣蓬勃。无人的空旷中,马蹄在草地摩擦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怀袖“艰难”地爬上马背,本以为先生也会上马,却不料他只是执绳立于马前,转了身,显然是打算牵马往前走。
当朝帝师给自己牵马?如何使得啊!天子尚且不敢如此,她何德何能?
怀袖后背冷汗一起,忙俯身抱住马脖子喊他,“先生不可!”
牵马的人身子立定,回头看她,“怎么了?”
月光下,子书律回眸的瞬间银色乍泄,一缕夜风从他眉心正中拂过,吹动他双眸中的如水温柔,荡出烟一般的涟漪,一圈圈直往怀袖心头撞。
怀袖本就是热烈向阳的性子,从前是,如今亦是。即便没了前尘记忆,从前她做过的事,如今还是会做。
抿了唇,身子无力地往马背上一软,怀袖的声音也囫囵迷蒙起来:“酒劲好像又上来了......”
子书律立在马下看她,眉头一皱。
“先生,那飞云阁的酒当真是、真是厉害......弟子头晕的很,只怕走上几步,就要掉下马来......”
她半眯着眼去看子书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月光被沉云一挡的间隙,一抹黑影翻身上马,身后,立马有个有了令人心安又心惊的温度。
“阿袖扶稳,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