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黄昏将至,霞光自天尽头迸发而出,瑰丽多姿,绚烂夺目。

叶成蓁打发走所有人,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内,沉默地望着远方风景。

这实在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车祸,穿越,成为书中角色,一波接一波的变故,让她的神经始终绷如弓弦,时刻小心谨慎,生怕被人发现端倪。

此刻,精神得以放松,压抑的疲乏便瞬间雪崩,淹没所有。

叶成蓁靠在椅背上,正想梦会周公,麻烦却先一步登堂入室。

少年郎身着皮裘,逆光而至。

晚霞自他脚下延伸出狭长的道路,为晦暗的石板带来斑斓色彩。

“喂。”他开口,表情很是别扭,“你刚刚在门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门口……

叶成蓁虚张开眼,见是陈飞扬,便想起不久前为摆脱百里明辉,随口胡诌的说辞。

「见飞扬哥哥伤心难过的样子,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便想留下来劝劝他。我与他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兄妹之义,不愿他就此消沉。」

陈飞扬听见了那些话?

叶成蓁勾起嘴角,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承认那些话都是真的,再胡诌些不得已的苦衷,足够她洗白自己,改变陈飞扬对她的印象。

毕竟是书中世界,黑白分明,逻辑简单。

一旦男主角对她不再厌恶,命运自会随之倾斜,将她从反派的悲剧命运中解救出来。

可惜,时间太长了。

叶成蓁看了眼陈飞扬,遗憾地放弃这个打算。

原著《万界至尊》全书共三百万字,从开头到结尾历经三千余年。

买股主角,虽然投资小收益高,但过程曲折坎坷,危险不断,且耗时冗长,不可控因素过多。

与男主关系交好,惹祸的概率大于得利的概率,万一发生意外就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所谓主角光环,涵盖的只有男主角,从来不包括配角。

除非成为女主角。

叶成蓁想起随手翻阅过的大结局,陈飞扬会有三位正妻五个小妾外加无数红颜知己。

倒也不必,牺牲这么大。

“只是随口胡诌的借口,没想到会被你听见。”

她坐直了身体,客套又疏远,“如果让你产生误会,实在抱歉。”

“借口?”陈飞扬瞪圆了眼睛,“你竟然拿这种事当借口!”

叶成蓁拍拍衣摆:“抱歉。”

陈飞扬眼中露出失望,“百里成臻,我原以为你会与他们不同,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丘之貉。”

说来是笔糊涂账。

百里成臻自诩天才,瞧不起资质平庸的陈飞扬,为退婚拉上曾祖父百里明辉,将一件本可以低调解决的事闹出个动用武力胁迫对方,成功退婚也成功结仇的结果。

惹下祸事,原主拍拍屁股不见踪影,她这个顶替者,却要面对陈飞扬的怒火。

叶成蓁很无奈,“我知道你对退婚一事心存不满,认为我与曾祖父忘恩负义,仗势欺人。我们的目的只为退婚,之后种种,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陈飞扬深觉荒唐,“照你的意思,倒是我的错?”

叶成蓁点头,“从结果来看,大家都有错。”

她不是百里成臻,身不在局中,自不会偏向哪一方。

她冷静地分析,客观地评价:“男女婚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以恩情苦苦相逼,只会成就一对怨偶。你不该抓着过去不放,我也不该以武力相逼,若是双方能各退一步,也不至闹到如今地步。”

这话却如火浇油,点燃了陈飞扬所有的愤怒。

“你口中所言区区的恩情,是我娘身死黑石山,我爹神魂受损,我家破人亡作为代价!”

“我与你的婚约,本就为报恩,谈什么你情我愿!”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娘欠我的,合该由你来偿还。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嫁给我!”

叶成蓁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陈飞扬。

他嘴上拿退婚说事,实则并不是因退婚而愤怒,他是因父母而愤怒。她如落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抓住婚约,以证明父母的牺牲并不是毫无意义。

这种思维逻辑,用你情我愿情投意合来劝,只会雪上加霜。

果然,陈飞扬越说越气,“得人大恩,你们却翻脸悔婚,不就是欺陈家式微,欺我无权无势!若是换做皇宫贵胄,仙家真人,你们会悔婚,敢悔婚?”

“为了退婚,大庭广众,将我爹娘将我的脸面踩在脚底下,肆意贬低,辱我挟恩图报,妄图以金银财宝,典籍灵石抵消婚约,这桩桩件件,你与族人哪个无辜!”

新仇旧恨涌上头,他红着眼睛,赌咒发誓,“今日我修为浅薄,无能为自己做主,只能咽下此辱。他日若能得道天晟,必当亲去南蜀,为我,为我爹娘,讨回公道!”

与激动的陈飞扬相比,叶成蓁冷静得可怕。

她默然听完指责,抬手,先是澄清:“有一点我要说明,那些金银财宝、典籍灵石是我与祖爷爷的心意,并非为辱你清名,也没有用它抵消婚约的意思。”

再来反驳:“因为我娘已经报答完救命之恩,我与百里家并不曾欠你什么。”

陈飞扬对此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鬼话!”

“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我娘为何要以我的婚约报恩?”

叶成蓁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

她比陈飞扬年长三岁,身材又高挑,站直后比他高上许多,自然也强势许多。

“为了保你活命。”

叶成蓁走到陈飞扬面前,垂目问他:“否则,你娘早亡,你爹神志不清,你一出生便无父无母,如何成活?”

“我还有叔伯亲人,是他们将我养大,不曾亏待我半分。”

“亲人?可是堂上那些?”

叶成蓁笑了,如春花灿烂。

“被逼退婚时,你嘴里那些叔伯亲人,哪人曾为你说话?哪人曾为你叫屈?”

“一个说客,稍稍使些恩威并施的小手段,就能吓得你那些亲人恨不能亲自上阵,摁住你的双手签下退婚书,以换取祖爷爷的谅解,换取堂上几大箱子的赔礼。这样贪婪又懦弱的人,会因为单纯的好心抚养你长大?”

她伸手抵在陈飞扬心脏处,直面对他,“你问问自己,你真的相信吗?”

“你父母是当世英杰,不可能不为你留下宝物。你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子,宛如抱金过市,怎会有好下场!”

“怀璧其罪,那些宝物就是你的催命符。”

“不出一年,你就会死于风寒、跌撞或是下人的疏忽。没有人会怀疑,毕竟稚子难养,夭折一两个实属正常。你长大到现在,难道就没夭折过一两个表亲兄妹?”

陈飞扬面色骤变。

他想要反驳,可大堂之上的事历历在目,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辩驳。

那番早逝夭折的骇人言论,犹如一记重锤打在他天灵盖上,敲得他神魂震颤,久久不能言语。

“你胡说!”他从恍惚中惊醒,抓起叶成蓁的手腕,“你挑拨我与亲族的关系,不过想替自己开脱。这些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手腕处传来的痛楚让叶成蓁眉头紧蹙,她沉下面色,言辞如刀,直扎痛点,“是不是胡说,你一查便知。与其在这里吵闹,不如去问问你那些叔伯亲人,若是没有这桩婚事,你陈飞扬,能不能活到今天!”

陈飞扬方寸大乱,抓着叶成蓁的手不自觉用力攥紧,在细嫩的手腕处留下通红的印记。

火辣辣的疼痛感传至大脑,叶成蓁还未来得及生气,另一只手自发抬起,一掌击在陈飞扬肩膀上,打得他脚步趔趄,连连倒退数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阿这……

纵使惊讶于身体的被动反应,叶成蓁仍摆出云淡风轻的姿态。

她负手而立,轻叹道,“清醒了吗?”

仿佛那一掌是为了让陈飞扬清醒而打。

陈飞扬捂着伤处,咬牙想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

“飞扬哥哥!”

身着嫩黄色袄裙的娇俏少女如同一阵轻风,眨眼间吹到陈飞扬身侧,双手叉腰,对着叶成蓁怒冲冲道,“你这女人,退婚便罢,为何伤我飞扬哥哥!”

叶成蓁缓缓打出个?

“你这丫头,擅自闯我宅院便罢,张口就是责问,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说话?你那飞扬哥哥又没断手断脚,轮得到你替他打抱不平?”

“月蓉,别说了。”陈飞扬也拉着表妹,防止她失控。

叶成蓁挑眉,她认识的角色不多,对男主表妹陈月蓉倒是印象深刻。

这个与百里成臻同期出场的角色,因无脑袒护陈飞扬,陪他共甘共苦甚至帮他追其他女主而成为三正妻之一。

她和百里成臻就像镜子的正反面,明明人设基本一致,却因选择不同,得到完全相反的结局:一个成为受人追捧的青梅女主,一个变成被人厌弃的黑月光女配。

恋爱脑陈月蓉自然见不得情郎受伤,哪怕有他本人劝说,仍然不肯罢休。

“我不管,谁敢伤飞扬哥哥,我就要了他的命!”

她怒而出手,白色飘带蓦然冲出,随风涨大,似蛇似蟒,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叶成蓁没有躲。

她要试试这具身体的被动反应能力。

方才陈飞扬无意识攻击,她受痛之后自发反击,若是有人主动攻击,她会在受了一击后才有反应,还是直接回击对方?

飘带以极快的速度窜至眼前,风声响彻耳畔,吹动叶成蓁额前碎发。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飞快抬起,明光长剑骤然生出,如光如电,熠熠生辉,随后一剑挥出,剑光长驱直入,直直劈开锦帛,一路向前,最终悬停在少女眉心处。

叶成蓁满意地笑了。

虽然她没有往昔记忆,身体却还残余着过往的痕迹,运用得当,足以应付百里氏族的怀疑。

再看陈月蓉,顿觉顺眼许多,叶成蓁大度地表示:“看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下不为例。”

“不需要你让我!”

陈月蓉气得浑身发抖,与失败相比,被敌人轻视更为要命,她甩动飘带还要再战,被眼疾手快的陈飞扬点中睡穴,一声不吭倒在他怀里。

“她只是一时冲动,你不要找她麻烦。”陈飞扬扶着表妹,为她求情。

懒得计较,叶成蓁抬手,长剑化作一道光融于掌心,“人心隔肚皮,我说那些话不为挑拨关系,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真相。”

“这桩婚姻,确实是我娘为偿还恩情立下,目的并非让我嫁与你,而是想以婚约保你安危,让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心生忌惮,不敢对你下手。”

“你受到婚约庇佑,顺利长大成人,这恩情就算还完了。”

陈飞扬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的灵魂分裂成两个,一个笃信叶成蓁的言语,正崩溃地大吼大叫,另一个不信那些鬼话,措辞激烈地大声反驳。

而他夹杂其中,晕头转向,茫然无措。

沉默中,叶成蓁坐回位上,神色肃穆,徐徐叹息。

“你说我退婚是瞧不起你,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瞧不起你。”

“我百里成臻,相貌家世资质都是万里挑一,凭什么要下嫁一个资质平平什么都没有的人。若不是婚约,你与我天地之隔,连与见我的资格都没有。”

这声音,轻柔缓和,却如刀刃,一点点切磨人心。

“归根到底,是这桩婚约让你获得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你习以为常,以为自己能获得更多。你躺在父母的恩情上,把自己当成哇哇大哭的婴儿,用别人的怜悯来生存。”

“陈飞扬,你也该学着长大了。”

“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不要跪地哭求,那只会让别人更加看不起你。”

陈飞扬无言以对,沉默地侧过头,扶着表妹,仓皇而去。

来时理直气壮,去时踉踉跄跄,宛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讪讪退场。

叶成蓁手撑着脑袋瞧了许久,蓦地笑出声。

啧。

小孩子,就是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