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东宫。
正月里的凌晨时分天还是黑着的,只有寥寥的几颗星斗悬在上头闪着极微弱的光芒,此时的皇城中家家闭户,皆在梦乡之中,但东宫却有不同。
不同于前两日,今日的正院里此刻灯火通明,下人们井然有序,进进出出不发出一丝声响,沈语娇正和木槿一起,帮着江琛穿戴朝服。
看着她为自己忙里忙外,江琛有些不自在道:“你去歇着吧,这些事你何必亲自上手?”
沈语娇替他理了理朝珠,随后道:“前天是你年后头一回上朝,这两日我实在是没起来,今儿个说什么也不能再慢怠了。”
说着,她又按下江琛的头,替他带上了朝冠:“左右也只这么一回,这些事我实在做不惯,殿下你呀,还是交给祝余他们伺候吧。”
听她这么说,江琛也随她去了,随后又想起什么,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要进宫请安?”
“嗯,”沈语娇转身接过元狐大氅披在他身上,一边系带一边答道:“一会你走后我也要收拾起来了,年后第一次入宫请安,怎么也不能晚了。”
“那你吃了饭再去,省的又在皇后那儿喝一肚子茶水回来。”
“好啦,你甭担心我了,坤仪宫里,皇后还能让我饿着吗?”
沈语娇把他转了个圈,上下左右打量一通,见没什么问题便催着人上马车了,江琛走后她又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妥帖,临走前,前脚刚迈出正殿,略微一顿,又折返回殿里,让木槿装上几块早上厨房送来的糕饼。
眼见着那糕饼都凉透了,木槿哪敢真就随便装几块,她立马打发木楠去厨房,像这样的吃食,灶间总会随时备着的。
早上的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马车停靠在宫门口,江琛陷入一阵恍惚,这样早上和沈语娇一起火急火燎赶时间的行程,竟让他有了恍然回到高三的错觉。
“五哥。”
刚一下马车,江琛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桓王、赵王、泰王,看到走在最前头的桓王,江琛唇角翘起淡淡微笑:“大哥,四哥,六弟。”
几人既遇见了,便免不了说几句场面话问候一二,直至抵达大殿,兄弟几个才分开来。
前两日的早朝,是有关大夏今年的政务安排,大体方向的相关事宜已经一一分配下去了,今日上朝,主要为的是讨论征兵一事与税收的调整。
大夏一直以来都并非兵力强盛之国,与邻国的战争也全都仰赖出色的将领和军师,因此大夏在外常有一个极善用兵的名号,但如此历经几朝皇帝下来,也积累了一定的弊端。
比如说兵权尽在武将手中,就算是皇权也难以完全把控,十七年前,百年将门贺氏全族倾覆,给大夏的军武集团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这才使得部分军权收回中央,近些年来,各地驻军也是采取的休养生息之策,但这样的沉寂总归不是长久之相。
今上早就有意从武将手中收回兵权,一直以来都想扩大新兵的招收数量,以达到强兵弱将、军权尽归皇权总领的目的,但新兵的招收赖以百姓,民乃国之根本,今上就算是再想尽快收权,却也不得不顾虑民生而放缓进程,也正因此,扩大征兵范围的讨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听着满朝文武的辩论,江琛在脑海中认真思量了一回,在后世中,华夏因国力强盛、人口基数庞大,而并不缺少应征入伍的新兵,而军队的训练有素也成就了那个时代强大的兵力,而大夏虽说人口并不凋敝,但若是入伍比例太高,却难免影响农耕缺少劳作力......
“太子,太子。”皇帝的声音传入耳中,江琛猛地回神出列:“父皇,儿臣在。”
“关于征兵一事,太子怎么看?”
满朝文武为了这事政治多年,双方观点皆有大批支持者,江琛没办法再以少数服从多数蒙混过去,而且对于征兵一事,他确实有自己的看法——
“父皇,儿臣想再听听兵部尚书大人的意见。”
“奏。”
语罢,一精神抖擞的老者站了出来。兵部尚书虽已半鬓白发,但瞧着仍旧颇有气势,这便是战场上浴血奋战归来的将领才有的气概,江琛一向敬仰军人,于是便对着孙大人拱手一礼。
“兵部之中暂时意见相左,以王侍郎为首认为,应当在开春征新兵之时依照往年征召成男,而以赵侍郎为首则以为,今年应当除成男外再招收一批中男入伍。”
成男,即成年男子,即二十岁到五十九岁,中男,则是十四岁到十九岁之间的男子。
这是要把服兵役的年龄提前?江琛对此并不赞同,他沉吟片刻,思虑着如何劝皇帝打消这个念头,“儿臣以为,依照往例并无不可......”
“父皇,”江琛还未想好后面的话要怎么说,就听得身后传来声音,他侧目看过去,是泰王江琰站了出来,“儿臣不同意五哥所言。”
“儿臣以为,我大夏应当在加强边防戍守的同时,更加注重新兵的招募和训练,今年若是中男应召入伍,既可以扩大我朝今年的征兵量,又能为军中的储备军再添新人。”
此言一出,江琛心中的白眼简直要翻上天去,中男最小的才十四岁,搁在后世这就是初中生,让一群初中生去前线打仗,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敌军大夏无人了吗?
可他心中虽在腹诽,但大殿中赞同泰王之人并不在少数:
“是啊陛下,中年较之成男更容易加大训练成效。”
“陛下,军中若能扩充新兵数量,于我朝乃是大大的有益!”
“陛下......”
江琛都要被气笑了,这群官员一个个肚子里都怀揣着什么心思?中男应征这一次,大夏就不知道要紧缺多少年的丁壮力。
皇帝见江琛不说话,便问:“太子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江琛站直了身形回禀:“招收中男不妥。”
大殿瞬间哗然一片,皇帝适时压制:“哦?为何?”
“原因有三,首先是我朝兵役年限在十年至三十年不等,若是将中男招入军中,那么百姓家中若当下只有中男、尚无成男的,则会缺少一个劳力长达数年,这对许多农耕之家来说,很难支撑一家生计。”
“其次,若是征召中男入伍,的确会使我朝新兵数量增长,可是父皇,我朝每年的出生人口总量并无大的波动,若是此次征兵征走了这么多人,那么下次呢?这些本应该在下次征兵时入伍的中男就会缺失掉。”
“最后,我朝军中自有一套自己的训练方式,中男年龄尚小,即便是应征入伍,也很难赶上其他士兵的训练强度,且稚子心性不坚,若有惧怕战场之人在战场上露了怯,难免影响我军的士气。”
“父皇,儿臣以为,不若朝廷选拔有能力的人才,不拘在年龄上,此计虽非上策,但若是硬性征召中男入伍,却未能见得利大于弊。”
话音一落,大殿中满是寂静,众人皆垂首沉思,还是皇帝先笑着道:“太子说的不错,看来大婚之后,太子确实长进不少,较之以往,如今在政事之上也颇有心得,此三点亦为朕之担忧,孙爱卿......”
江琛后面根本没听到皇帝在说什么,自己今日说的确实太多了,虽然他还没有搞懂原身是想要韬光养晦,还是本身就是资质不佳,但如今局势不明朗,他今日的言行势必会引来诸方侧目。
但他不后悔,征兵不是小事,不仅涉及军务,更是影响民生,他虽然对做这个太子没什么兴趣,可他既然置身其中,便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因着征兵,这日的早朝没能谈及赋税的调整,下朝后,江琛一边朝着宫外走去,一边心中暗下决定,明日关于赋税之事他再不插嘴了,总归皇帝还坐在上头,但凡他不是个昏君,便不会拿百姓的生计做政治博弈的筹码。
回到东宫,江琛刚一下车,便瞧见了被木槿木楠架着入府的沈语娇,他几步上前将人接过来,见她一脸痛苦,问道:“你不是给皇后请安去了?这是怎么了?”
沈语娇无力地摆摆手:“别提了,皇后今日身子不虞,所有人在外殿跪了一个多时辰等候,因着我是太子妃,膝下跪的还是软垫,那剩下的王妃和低位妃嫔都是跪在地上的,一上午下来——诶!”
她话说了一半,便被江琛猛地打横抱起,“跪了一上午还逞什么能,找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你背进去,或是叫几个小太监抬个软轿来不行吗?”
“你说得轻松,”沈语娇话里带上几分委屈,“太子妃这身份像是金子做的高架子,叫婆子背着是不雅,叫小太监抬轿进去是对娘娘的不敬,就是这会儿被你抱着,也少不得过后被嬷嬷好一阵念叨,又该说我不守礼数了。”
江琛听了心中一阵躁郁,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想想自己如今不也是一样?就说这几日早朝,皇帝面前、百官面前、兄弟面前,他一言一行都受众人瞩目,只怕稍有不慎就要被坑上一把。
太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太子妃了。
一路想着这些事,江琛抱着沈语娇大步流星地走回正院,一进寝殿,便把人放在榻上,随后叫木槿取来红花油,也不用别人,他自己净了手就替沈语娇揉开淤血。
“好了好了,不用了,实在太疼了!”
沈语娇最是受不得疼的一个人,江琛手劲大,心里又装着事,一时之间没听到她的哀嚎,沈语娇本想拍打他两下停下来,但一低头见他神色晦暗,便硬生生地强忍着收回了手,待江琛替她上完药,一抬头便发现她满眼含泪,下嘴唇已经被她咬的泛白了。
江琛皱眉问道:“疼怎么不说?”
“我怎么没说呀?你跟听不到一样。”
见她委屈巴巴的,江琛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抱歉。”
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态,沈语娇瞧了也不忍再说什么,沉默半晌,她戳了戳江琛的肩膀。
“江小琛,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