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第二天即是全国数学联赛。
举办场地在宁市理工大学,安问连考场都没机会看,还是卓望道头一天去边给他直播边带他参观介绍的。考场时间很早,一试从八点便开考了,考到九点二十,休息二十分钟后,进行二试,一直考到十二点三十,是一场有关脑力和算力的长途拉锯战。
怕出岔子,又体谅安养真那儿事情太多分身乏术,崔榕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安问去考场。房子离理工不远,但安问还是六点多便起了,坐下来吃早饭时,任延刚练完球冲完澡。
毛阿姨迷信,给煎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知从哪儿得知两门考试加起来总分是三百分,便一早起来揉面蒸面点,蒸笼一揭开,一个“3”形的红糖馒头散发着甜滋滋的热气。
“我家小孩每次考学,我都给这么弄的。”她盛情邀请,安问推辞不了,乖乖把蛋和馒头都吃了,剩余的打死也不张口。
“会困。”他喝着豆浆,两手拍拍脸:“吃多了想睡觉,上次模拟考就差点睡了。”
一说话,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神情微笑又像做梦,含着迷一样的欣慰。
安问一时吃不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崔榕目光荡漾爱意:“会说话真好,对吧?”
安问怔了怔,不自然地“嗯”一声。别说别人不习惯,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声音一惊。他像是刚发现了自己长鼻子的小象,不知道自己原来拥有还拥有这么个东西,彼此都不熟,相处起来乱七八糟,不是把长鼻子在泥浆里乱甩成螺旋桨,便是走着走着踩一脚。
安问也还没习惯跟自己的声音相处,一开口,自己吓一跳,好怪,怎么是这个音色?跟脸不配的感觉。
但任延说他声音好听,每天都说。昨晚上出院回家住,他像以前一样,在三更半夜轻车熟路地从背后拥住他。
安问迷迷糊糊地半转过身,更依赖地钻进他怀里,气息和咬字模糊:“你来了。”
带着鼻音的感觉娇而嗲,任延静了片刻,双臂交错将他瘦薄的脊背拥紧:“叫我什么?”
安问清醒了些,踢任延的小腿骨,惹来一声闷笑。
“不然叫个哥哥也行。”任延在安问耳边轻声哄。
谁能想到睡得好好的大半夜竟会脸红,安问吞咽数次,喉结被任延修长的手指触着,相当于把他的羞赧捉了个正着。“哥哥”两声小如蚊蚋,尾音带着嘟囔,一听便知不情愿。
任延却很满足,扶着他的腰线若有似无地啄吻着,低沉温柔叹息似地说:“宝贝声音真好听。”
起床喝了几口温水,相拥着一起入睡。或许是做梦,听到任延说:“之前每晚过来,知道你其实是醒了的,一直等着你能回头应我一声。”
因为不能说话,夜又黑,看不清手语,于是被心爱之人从背后拥抱时,明明醒了,却要装作不醒,以免去无法开口的尴尬,以免去无法对任延所说之话做出反应的扫兴。
安问的心口随着任延的这句话发紧,听出任延的委屈与庆幸,梦里跟妈妈说:妈妈,能说话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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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再度检查了一遍各式证件和文具,安问背上书包出发。任延送他到电梯口,使坏问:“紧张吗?”
安问原本想答不紧张的,感受了两秒,心竟然真的跳得厉害了些。老老实实地回:“本来不紧张,被你问紧张了。”
“考砸了也没关系。”
“你才考砸。”
任延轻挑眉峰,歪了下下巴,挺玩世不恭地回:“不得了,会吵架了。”
崔榕当自己是透明的。
安问忍笑装高冷。他做这样的表情很可爱,明明是笑的,但嘴角却往下抿,有种言不由衷的俏皮,哪里高冷,分明是甜度加倍。
任延被他甜得脑子一抽,维持着两手插兜的姿势,将上身俯近安问:“心里没底的话,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任延说了句,安问瞳孔微微圆睁,十分吃惊。
“你好坏,邢老师会杀了我的。”他一脸认真地说,为老邢的生命健康赶到担忧。
“那你就努努力考进。”
电梯到了,崔榕先行一步进去,按下楼层。安问转身进电梯,强迫症犯了,又转了回去,一言不发地抱了下任延。任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梯门缓缓并拢前,安问用手语跟他说:“下午见,哥哥”。
成情趣了。
任延被他在心里挠了一爪子,一上午都泛着雨后青苔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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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理工时才七点半,吴居中带队在校门口等学生集合。卓望道到得比安问还早,安问为了不干扰他考试心态,决定先不要跟他讲话,体贴地仍用手语和打字沟通。
吴居中能猜到他的心思,等两人单独时,才问:“你伤痊愈了?感觉怎么样?”
“还有点咳嗽,问题不大。”
“别有心里负担,考不进CMO也没关系,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他是难得安慰人的,对安问是例外,毕竟他家庭和个人都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又刚从医院出来,无论是从考前备考的紧张度饱满度,还是他个人心理状态的调整上,都不是最佳状态。如果落选,虽然可惜,但吴居中却不会意外。
安问不知道吴居中这些考量,点点头,语气里是一股很想当然的天真:“但我每次模拟都是满分,应该不会考不进吧。”
吴居中:“……”
“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发现你其实是很骄傲的。”
安问窘了一下,不服气地小声强调:“但我说的是实话。”
吴居中笑了一下:“行,那就期待你能考出满分。”
竞赛班的其他几个学生也陆续到了,小小的队伍向教学楼考场移动,安问跟卓望道一起走,其余几个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与他保持着距离。
“你这几天不在学校,学校里天天在聊你。”卓望道压低声音。
安问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地说:“有空自己逛逛贴吧。”
安问从不上贴吧,表白墙最近也都是另一个管理员在打理,因此并不知道网上在聊着什么。但任延当着全校师生面表白,这样爆炸性的同性出柜,又是任延这样的众星捧月的明星,安问大约能猜到一些不好听的言语。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有很当一回事,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考试当中。
考场全程静默,听不到人叹气,也没人东张西望,因为走到了这一步的,没有谁是随便来试试看、碰碰运气的,多半是全力以赴,对于攀登数学之路的艰难与美妙,小小的年纪也已做出了献祭一切的觉悟。
考完第一试,考场里也依然没谁说话,充饥的充饥,温习的温习,解手的解手,甚至看不出谁有想对答案的蠢蠢欲动。安问的书包里被崔榕塞了面包坚果和巧克力,他趴走廊上吃了一些,思维还沉浸在最后一题中,周围人流经过,他浑然不觉,待铃声打响,他也依然没有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但身体本能地带他回到了座位,拿起了笔。
头脑清醒活跃得不像话,像有一股泉流,从涓细到奔涌。
当事人无法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心流状态。
二试试卷下发,安问信笔,浑然忘我。
监考老师来自理工数院,棕色软皮鞋停在安问身后。看这个学生解题,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赏心悦目。
十二点四十,考试结束铃响起前,安问已经放下了笔。他抬起眼时,正与讲台之上的监考官对上。他是真的昏了头,才会愉快地对老师微笑,莫名其妙且大逆不道,不想监考官竟也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一秒的神交,如同旧识。
答题卷一收,教室如同被扒了软塞的热水瓶,人气儿活了过来,丝丝往外挤,最后爆发成热烈的蒸腾。都是小孩儿,刚刚还屏着一口气,考完了包袱也就没了,卓望道第一个冲上来跟安问对答案:“我先说,我完了,数论越写越不对,你别告诉我答案。”
安问:“那你问我干什么?”
啪嗒,卓望道手里的2B铅笔硬生生给折断了。
安问旋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报了一遍数。
卓望道的嘴巴成了“O”形,直愣愣地说:“你这样弄得我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自己伤心还是为你震惊。”
安问拍拍他肩膀:“不伤心就好。”
“靠。”卓望道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你会讲话了,也欠揍了。”
安问失笑一声,胳膊下夹着文具袋,回眸瞥卓望道:“对不起,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怕影响你考试发挥。”
卓望道看愣了。怎么说呢……会说话的安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二次元纸片人突然到了三次元,笑、语气、神情,都配合着让他整个人更为鲜活、个性。
笑当然还是一样的笑,表情也是一样的表情,但有了声音里的语气,情绪便有了清晰的落脚点,旁观者感知到的“安问”,是比以往加倍的。
加倍迷人,加倍蛊人。
卓望道鬼迷心窍地拍拍脸,鬼迷心窍地张嘴:“问问,你、你……”给迷结巴了,声音也低了:“……好好看。”
安问懵了一下,耳朵染红,转过身去咬牙低声:“闭嘴。”
卓望道默念罪过罪过,心里一个哆嗦,怕任延把他宰了。
吴居中请考生吃饭,已先去饭店点菜,在群里发了定位。安问不想自己病愈一事抢了大家聊考试的兴致,便又当回了哑巴,别人聊得热烈时,他拿着手机上网。
贴吧和校内论坛关了一圈,五分钟后,咔嗒一声,他面无表情地锁了手机。
预想中的骂他同性恋死变态勾引任延狐狸精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一言以蔽之,在热烈的跟帖和同人文中,他已经赛博怀孕、赛博生子、赛博ABO了。
「哑巴好戳XP哦,早就戳烂任延了吧,本畜生口水直流」
安问深受震撼,以至于他后来在清华直博、当上最年轻的研究员、继而是最年轻的助教、副教授、教授、研究这个那个猜想时,也依然没有忘记这条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