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车停在野路边,安养真蹲在一旁呕吐不止。他早上原本就没吃饭,再吐也不过就是些酸水。吐完了也没有吃什么喝什么的打算,而是对下属勾勾两指,让他给他递烟。

下属面露难色:“少爷,烟已经抽完了。”

他从昨晚上见了那个姓张的男人后就开始抽,抽了一夜,在车上将就睡了几个小时后,醒来回程,空腹又开始抽。从不晕车的人一路吐得厉害,脸上已经没点人色。随行而来的亲信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劝,眼睁睁看着他瞎折腾自己。

安养真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清瘦的身体就剩最后一口气似地坐上车,闭起眼让他们继续上路。

刚进了宁市便听人汇报说林茉莉昨夜里忽然受了惊吓,现在人已经在医院躺着了,便吩咐人调了头,先往医院去一趟。

林茉莉安胎的那家私人医院,安养真去过几次,连护士都对他眼熟了。打听出病房号,过去时却被人在门口拦住。

“怎么?”安养真愣了一下,没休息好的脑袋有点不清醒,脸色一变问:“流产了?”

安保低声:“太太在里面休息,安董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打扰,尤其是……少爷您。”

安养真锁着眉心:“那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做过检查了,没有大碍。”

安养真转身走了两步,想起来又回头问:“我爸没有陪她吗?”

“昨晚上送到医院时陪了,今早又回家了。”

“回家?没有去公司?”安养真意外地再度确认了一遍。

安保肯定了他的问题:“是的,是回家了。”

安养真几乎立刻可以断定,林茉莉和安远成一定是闹了不和,否则安远成是不可能不来医院陪护的。

他刚回国那阵,公司里到处都是安远成的私生子搞裙带关系,收拾他们,就要连带他们心比天高做梦扶正的妈一块儿收拾。安养真把安远成的情人刨了个遍,刨到个熟人,这个熟人就是林茉莉。

华人留学生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脸书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群组,开party的也就是那些人,总能遇上,一来二去便眼熟,成了半生不熟的朋友。林茉莉在外国的那阵子挺小家子气的,举止谈吐和眼力见儿都能看出来这姑娘出身普通,偏偏长得漂亮。这样的配置在异国他乡最招人欺负,安养真便出手帮过她几次。

对于异国故友成了父亲情人这件事,安养真除了可惜了一阵,倒是接受良好,也没特意跟安远成说。安远成是多疑的性子,如果知道了林茉莉跟自己的“嫡长子”是旧识,指不定能脑补出什么联手逼宫夺权的戏码。如此一来,安养真跟林茉莉便默契地装是初识。

林茉莉能脱颖而出扶正,虽然有安养真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但主要还是安远成有意选择她,因为她年轻、高学历、高挑貌美——是安远成眼里的优秀基因。他这种人,是把女人当作生育资源的,外面情妇生一个儿子便奖励五百万,若是成长过程中表现优秀,便“母凭子贵”。

安养真把自己亲爹看得很透,他最爱、最宠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因此他把林茉莉单独扔医院这件事,是极其反常的。

回思源路的车上,安养真拨通了助理电话。

“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助理不知实情,只能把看到的通报给他:“晚上见了安问少爷,把门锁了后,就出去见了手语老师,原本是要在酒店留宿的,半夜一点又回来了,之后半个小时,太太就出事了,流了血,一直说肚子很痛,是安董亲自送人去医院的,陪到早上七点回家,一直到现在。”

安养真思忖着:“太太知道了他跟手语老师的事情?”

“这个还不清楚。”助理保守谨慎地说。

挂了电话,助理一步也不敢耽搁地守回了安远成的身边。安远成在书房的办公椅上小憩,头歪在一旁。他一般不允许自己这样不雅地休息,要睡也是去办公室后的隔间睡,忽然这样,倒流露出了平时难见的疲态。男人上了年纪,一旦盔甲和刀剑卸下,表现出沧桑的一面,便看着加倍的力不从心。

助理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安远成睁开眼睛,扶着转椅扶手起身,松开手时,太阳穴嗡的一下,似有血突涌,眼前也黑了一黑。

“董事长。”助理眼疾手快地上前搭了一把。

安远成摇晃脑袋:“二少爷在上课了吗?”

“在上了,吴老师一个小时前来的,您在开会,就没打扰您。”助理汇报。

喝了盏茶润喉醒神,安养真的车子便到了。

忽然见到父亲,安养真竟然一时无话。他吐了一路,胃里还在习惯性的泛酸,灼烧感强烈,让他整个人都发着烫。

“听说你从外地回来,先去了医院。”

“是,听说林林状态不对,就先去探望了一下。”

“你倒是关心她,产检陪着,肚子有问题了,也第一个去探望,怪不得医院里的护士会以为你才是孩子爸爸。”

安养真愣了一下,熬了夜的心脏每一下都跳动很沉,但依然随着安远成的话里有话而突突激烈地跳了起来。

安远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跟她在国外是什么关系?”

“什么?”

“我问你,你跟林茉莉两个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在国外玩了那么多女人,有没有林茉莉?”

他问得直白,助理也跟着懵了,不安地看了眼安远成,被他挥手斥退。

偌大的别墅一片死寂,佣人从昨晚起就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吭,像嗅到了风雨气息的动物,已提前害怕退缩起来。

安养真短促地笑了一下,表情浸满不可思议:“爸爸,你不觉得你问的这个问题,很过分吗?”

“是吗?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脸面?倒是跟林茉莉昨晚的话如出一辙,她也问我,这种话问出口是不是不尊重她。你们有默契,比跟我有默契,”安远成点点头,呷了口茶,但宽厚的手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这种默契倒让我当起来很多。当初你对我外面的所有女人都痛下狠手——”

“这是您默许的。”安养真抿了会儿唇,脸上浮现出在安远成面前不常出现的倔强和阴鸷:“是你想收拾她们甩开她们,所以我才动手!”

“但你对林茉莉,倒是很赞赏。说她单纯,懂事,不惹事生非。”

“她确实如此。”

安远成不置可否,深沉而不带语气地说:“你对她了解得很深入。”

安养真呼吸了两口,忍气吞声:“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不告诉你,是没有必要,也很尴尬。不然我怎么说呢,说我未来小妈是我校友同学?你不觉得离谱吗!”

安远成从沙发站起,“离谱?什么叫离谱?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熟,那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产检陪了三次,晚上她嘴馋想吃蛋糕,你让郑伯开车绕半个城区去买,郑伯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挑母婴用品,你陪她一起看,帮她看材料,看成分,还有什么?林茉莉一天到晚见到你时最开心,你晚上陪她看综艺,陪她散步锻炼,送她去做瑜伽普拉提。”安远成勾起唇冷冷一笑:“安养真,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你小妈,比对你亲妈还孝顺!”

安养真身躯一震,捏紧了拳:“你别提她。”

“我怎么不能提她?”安远成高高在上而轻蔑地冷哼:“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告诉她她亲儿子对一个后妈比对她这个亲妈还上心!上心到床上!上心到肚子里!你敢说林茉莉肚子里的不是你的野种!”

没有人知道安问溜了出来。

是安远成头昏脑胀忘了上锁,才给他静悄悄偷跑出来的机会。吴居中阅卷仔细,以为安问是上洗手间,不知道他已经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楼梯口。听到父亲和哥哥荒唐的争吵,安问赤足的脚步顿住。

“她死了,”安养真麻木着脸,被胃酸灼烧的声音嘶哑,“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调查的?”

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内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妻!是我和安问的妈妈!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

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

“我一清二楚?安养真,我看你是犯了糊涂。你好好去殡仪馆看一看,那罐骨灰的名字,到底是叫琚琴还是张雅琪!你既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那你有没有调查到,她把安问的DNA鉴定报告藏了起来,又做了一份假的给我?你说我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去哪里接?她死的时候身边谁都没有!姘头卷了她的钱跑了!我上哪里去找问问?啊?难道不是她姘头带着亲生儿子跑了?我让野种跟他爸走,我有错吗?你要恨,安问要恨,就去恨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留一份假的证书给我!”

安养真简直不敢相信安远成的强词夺理:“就因为当时你认为问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丢弃他吗?他好歹在你眼前养了五年!是叫了你五年爸爸的!”

“那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你妈妈说,要把安问带到穷乡僻壤没名没姓地过一辈子,你觉得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吗?一个正常的母亲,会说出这种疯子一样的话吗?”

“那只是她的气话!”

“那我信了,成全她,有错吗?”

安养真哑口无言,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什么巨大而荒诞的语境中无法自救。他的母亲,一贯的嘴硬、骄纵、任性,又在爱侣的反复背叛折磨中变得偏执轻浮。他跟她儿子、姐姐、身边所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个疯子,是个不可理喻毫无贞洁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他的妻子在别人眼中,就真的成了这样的女人。

安养真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永远会记得昨天那个男人说的话:“她改名叫张雅琪,因为我姓张,所以……本来也要给安问做假身份的,但是时间不够,等到了国外,我们就开始重新生活。房子,车子,一切产业都在过去一年置办好了,她想逃,早就想逃,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们先送孩子到港口,再回去碰头拿假身份。没有想过会出车祸,那种地方车很少的,偏偏是一辆酒驾的货车……对不起,我本来想过带安问走,但是安问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的。孩子留在父亲身边,一定比跟着我好。”

在那个没有监控的乡间野路,在那种混乱的边陲,撞死了人的司机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起撞死再逃逸。他躲了起来,躲了两天,登上了原定的去国外的船,用假的名字开始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回国,才换回了真实姓名。

“如果不是你一直怀疑问问是别人的种,她会受刺激,故意留一份假的鉴定报告给你吗?她没有遗弃问问,遗弃他、不要他们母子的,是你。”安养真木然地说:“给她收尸的是你,送她去火化的是你,你明知道她真名叫琚琴,你却将错就错,用张雅琪的假身份给她登记死亡信息,你连给她下葬都不乐意,骨灰就放在县城殡仪馆里,十三年。”

安养真念经似的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已经没有焦距,也没有了光。

“我懒得跟你说!”安远成不愿意看他流泪的脸,不耐烦地一挥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荒唐淫.荡的女人!”

砰!

安养真一拳揍在了安远成的脸上:“把话收回去!把话收回去!”他挥出去的拳头发抖,眼睛红得厉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到处养情妇的是你,滥生私生子的也是你!别忘了,你连玩女人养情妇的本钱,都是外公留给妈妈的产业!”

被亲生儿子一拳揍翻,安远成肿着颧骨暴怒:“来了!大少爷疯了!把他按住!”

“我疯了……你才疯了!你老婆在怀着孕,你在外面玩手语老师!你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什么父亲!放开我!”

待命在外的安保破门而入,死死压制住安养真。他们从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他一直是很温文尔雅的,充满风度的,从没见过他如此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模样,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套西服像烂咸菜,而挥舞出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咯咯作响,关节白得恐怖。

他们当然也没有见过董事长如此可怖的模样,额上青筋抽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几乎脱离了正常暴怒的范畴,而嘴唇却又是那么发着黑,发着抖。

“大少爷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把他关回房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安远成一字一句、句句咬牙地说。

保安押送他上楼时,二楼悄寂,哪有谁的踪影?

吴居中放下笔,在安问晕倒前扶住了他:“你——”

他问不出“你怎么了”,因为安问的“怎么”是如此显而易见。

脸色惨白,身体筛糠似的发着抖,眼泪流了满面,而眼睛睁得很圆,瞳孔漆黑,几乎像不会眨眼。

“安问?安问?”吴居中伸手摸他额头,探他体温:“你怎么了?说话,跟老师说话!”

怪他情急,他都忘了安问根本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求求你带我出去。

安问张了张唇,喉结滚动厉害,但嗓子还是那样像被棉絮堵着。

他看着吴居中,不停地、无声地重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去见任延。我要见任延,要告诉他,妈妈没有遗弃我,我不是被妈妈遗弃的小孩……要告诉他,他不必再等妈妈来接他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来。求求你带我出去,现在,他想见任延,他只能见任延了——

“求求你,老师……”

“安问?你说什么?老师听不清。”吴居中顾不上震惊,把耳朵凑他唇边。

他发出声音了,像别的哑巴一样,含糊的,咿呀的,干涩的,像从没有用过的剑在经历漫长又粗砺的开刃。

安问用力眨着眼,眼泪流进嘴巴里,喉结一阵滚动——他一把推开吴居中,跌跌撞撞几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