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晒,从落地窗洒入金色,在电动百叶的折页下映入栅栏般的影子。
差不多快下课时,安远成敲门进来。
他的礼貌让人发笑,明明进与出的绝对权力都维系在他手中的那枚钥匙上,却偏要惺惺作态。但安问的心情太好了,看到安远成时,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并不计较他父亲的专断与虚伪。
吴居中收拾好教案,将卷子留给安问,当着安远成的面说:“今晚上写好,明天我一早来给你讲。”
安问乖巧点头,送吴居中到门口,目光亮晶晶地碰着他,那里面的希望安远成根本读不懂。他以为有关数学,其实全部都是任延。
吴居中不免发笑,想自己当了这么快二十年的竞赛班教师,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开始帮学生递恋爱纸条。怕安远成看出究竟,吴居中板了板面孔,教训人:“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能松懈掉以轻心,知道吗?”
安远成送他下楼,佣人泡茶奉上,两人在一楼寒暄几句,安远成要派司机送吴居中回学校,却被回绝。
“已经叫了网约车了。”吴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拎起书包,“就在外面等我,您止步。“
安问站在窗边,目送老师走出漫长的绿茵前庭,上了停在大门外的一台网约车上。他并不知道后座就坐着他朝思暮想相见的人。
吴居中上了车便很冷肃:“没人能管你了是吗?”
虽然他管不到任延,但任延还是语气尊敬地解释:“是训练时间,已经跟谭教练请过假了。”
吴居中把ipad从书包里掏出来,解锁后递给他,边问:“你的手语学了多久?是为了安问特意学的?”
“半个月。”
“半个月?”吴居中讶然:“有这么简单?”
任延点开ipad的相册,头不舍得抬起,视线也未挪动,很快地回答说:“不简单,但不希望他的话没人懂。”
相册最新一条是视频,自动生成的封面上,安问一手托着腮,一手抬起,像是在按录制键。
画面流动,是安问的右手伸出去,接着便没了。
任延:“……”
电动汽车的轿厢里静谧无声,吴居中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直到任延问他:“安问……什么也没说吗?”
“说了,”吴居中回:“说了十分钟。”
十分认真,十分动情,又哭又笑。
“这里只有一……”任延再度确认时长,“一点零三秒。”
吴居中:“?”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冒起声音:这个傻子,把结束录制当成了开始录制……
任延面无表情地把ipad递回给老师,不死心地问:“那他那十分钟,到底说了什么?”
吴居中也面无表情:“你看我是教手语的吗?”
任延闭嘴了,仰躺到座椅靠背上,双手捂着脸,半晌,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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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后紧接着曲水节开幕,整个省实校园都浸在秋意的懒散中。
白天,有露天舞台给各个社团进行汇报性展演,还有以班级为单位组织的摊位,摊位上贩卖鲜花和各种手工艺品,以及一些目无法纪被抓到后会被老邢吊起来打的服务,比如……代写检讨、代写情书……
任延拉开椅子坐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代写检讨。
“情书。”
正在一旁用钢笔奋笔疾书的人抬起脸,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
朗诵社社长、高三学长、现情书枪手徐志峰,看着任延,缓缓掉下下巴。
任延:“……”
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儿写了。
“别走!八折!免费!”
“……”
“写给谁?”
任延看他一眼,徐志峰缝上嘴巴:“我不问,不问。那个……你要什么风格?笔者擅长抒情的、诗性的,也可以澎湃的、直抒胸臆的,也可以是清新的、日系的,也可以是直白的、火热的!”
任延扶住额,从来不开口求人的人,开口求了人:“……你轻点。”
“好好好。”学长点头如捣蒜,攥紧了钢笔低声:“你想要哪种?”
“你最擅长的。”想了想,添道:“诗歌吧。”
徐志峰刚写了两行,就听到望风的人一路报:“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一通风卷残云,所有挂着“代写检讨、情书”小立牌都烟消云散,徐志峰的作案工具——钢笔和格子纸都卷了个干净。老邢一路背着手视察,眯着眼不住点头,看样子心情十分不错。这份好心情在看到任延时凝固住了,把人拉到一边唉声叹气:“问问家里是怎么回事呢?你、……”老邢难以启齿,臊着脸问:“你男朋友知不知道?”
任延:“……”
“亲弟弟,难道不知道哥哥的情况?”
“没什么情况。”任延简短地回:“他晚上会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老邢拍拍他肩:“让你男朋友劝劝他哥,别退学,得在我们省实上清北啊!”
任延失笑了一声,唇角上翘着:“嗯,好。”
到下午时,各班级参加汇演比赛的学生就开始化妆了,有些妆造复杂的还需要去校外专门的工作室或理发店。张伊橙找过来讲明来意,任延一口回绝:“不化。”
“不行啊,舞台灯一打下来,不带妆反而很怪的,信我。”
任延蹙眉,耐着性子:“真的不想画。”
“不行,除非你对化妆品过敏。”张伊橙对这件事很执着,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男人也毫不退让。
任延干脆地说:“好,我过敏。”
张伊橙:“……”
最后是艺术团的带队老师张老师出马,亲自把他绑架到了艺术团的专属化妆间里,又亲手把他按坐在了镜子前。
“伊橙,你给他画。”
“啊……”张伊橙为难了一下,脸色飞快飘红,偷偷瞥任延。
化妆是很近距离的事,她又不是专业的化妆师,越生疏便越添暧昧。
“不用,”任延客气而淡漠地说:“我已经找了别人过来。”
“谁啊?”张老师问。她对两人之间的八卦有所耳闻,领会到任延要避嫌的意思,心里替自己学生叹息一声。
任延只能在有限的女生名录里寻找受害人,找了半天:“张幻想。”
“也行。”张老师倒是很爽快:“那你让她快来吧。”
张伊橙要上台主持,因此就留在了化妆间里给自己上妆。张幻想赶来救场时,一推门,先“哟哟哟”了三声,阴阳怪气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看热闹的黑孔雀,张伊橙攥着化妆刷柄,从镜子里幽怨地瞪张幻想。
张幻想上妆当然是专业的,在啦啦队和俱乐部时,每个姑娘都宁愿排队也要请她画。不成想刚一伸手,就被任延挡住了——
任延伸出两指,挡住了张幻想的手腕,怠慢中透着深刻的怀疑和嫌弃,“你知道什么叫别太浓、点到为止吧?”
“嘁。”张幻想一把按下他手,粉扑二话不说就怼到了任延脸上。
他在张幻想手底下遭受非人折磨时,安问上完了今天的数学课,跟吴居中一起出门。
安远成派了助理和保镖随行,手机并没有还给安问。问及如何跟两个不会手语的人沟通,安远成思索数秒,转头叮嘱助理:“他要讲话时,你就把你自己手机给他打字。”
助理点头。
“看好二少爷,不该见的人别见,不该聊的天也别聊,表演完就送回来。”
“好的,明白。”
合唱团早就投票选好了表演服,男生统一白衬衣黑西裤,女生的下装则换成黑色短款百褶裙,指挥和弹手风琴的安问则都加了一道蝴蝶领结。
表演服是今天吴居中带来给他的,洗了后烘干,正好穿上。安问虽然清瘦,但肩膀宽而直,正是穿衬衫西服的好架子,脖子修长,戴领结更添优雅贵气。出门前,他回眸望,问安远成:“爸爸不来看表演么?”
安远成这些天脸色都黑沉着,像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读懂安问的手语,他眼神微微闪动,那一刹那的动容不过是从香炉里扬起的灰,很快便沉了下去。喜欢女人的儿子,才是好儿子。
他没回答安问,直接无视了他的邀请,高大浮肿的身躯没入玄关柜下的阴影。
安问心里没来得及失望,因为一想到立刻马上便能见到任延,他那颗掌心大的心脏就已经被雀跃填满。吴居中看在眼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原本担心安问会失落,但安远成的冷漠无情,并没有伤到安问分毫,仿佛他是个好爸爸,抑或是坏爸爸,对安问来说其实根本就无所谓。
到了学校,吴居中陪着安问去了文体馆的后台。一整道走廊都乱糟糟的,进进出出的皆是化了妆而新奇拍照的男男女女们,A班所属的门前贴了张写有班名的白纸,随着推门的风而飘起。
“!!!啊啊啊啊啊!安问!!!!”
不大的屋子立刻闹腾开来,所有人争相围上来:“你病好啦?还要紧吗?手风琴帮你带过来啦!”
看来高雪芬对外的说辞是他病了,虽然不新鲜,但合理。吴居中看了短暂的三秒热闹,放下心来,跟助理和保镖点点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演出在即,化妆工作紧张忙碌,由班费统一采买了盒饭,分批次用餐。轮到安问画好妆时,天已黑了。给他上妆的是林乐乐,也是位得心应手的熟手,加上安问本来就长得好,给他化妆,便像是瓷胚上描金画彩,是锦上添花的好活儿。
嘈杂中,林乐乐小声问:“你爸爸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安问抬眸,听到她道歉:“对不起啊,你爸爸是从李佩手机里看到你跟……那个谁的。当时想告诉你,但是他看上去很平静,所以我想……”
林乐乐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心里沮丧,愧疚感并没有减轻,直到安问轻微地用指尖抬起她的刷子,浅淡地勾起唇摇了摇头。
离演出开始前半个小时,所有准备工作都终于告一段落,校领导老师陆续在观众席上就坐。各班上场顺序是第一次走台排练前抓阄出的,各班所有学生都需在划分的区域内静坐观赛,快轮到己方上场时,才可以离场,如此规划管理,偌大的文体馆乱中有序。
候场时,学生们无事可做,交头接耳着竞相研究上场顺序,圈点可疑竞争对手。
“我们是中场休息前最后一个!还可以还可以,收尾比中间好。”
“中间怎么还有个保密节目啊?”
“对啊,以前都没有的。”
安问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离席。只是刚走上通道,便被保镖拦住。助理低声劝:“别为难我们,更别为难他,否则他会直接强制你离开。”
安问只能又坐了回去。
明明座位是按照班级依序划分的,明明十五班就在B班旁边,隔着短短十米距离而已,偏偏他听不到任何任延的声音。
任延被张幻想祸害了一次,取了化妆棉压下卸妆水,擦得十分残酷:“重化。”
“你他妈……”张幻想把脏话咽下,忍气吞声:“好呢少爷,遵命少爷。”
张伊橙忍不住说:“你别用欧美妆手法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表演舞台妆。”
张幻想“啧”了一声,一想确实,下手有点重。
好不容易折腾好,临出门时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口罩蒙上了。张伊橙叫住他,从镜子里望他:“你跟张幻想……”
“不是。”
张伊橙松了口气:“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任延虽然冷漠,但并非分辨不了对方的喜欢是真心还是顺便。张伊橙还要主持,任延咽下“我有喜欢的人”,自门口回过眼眸,一手拧着门把手,平静地说:“你今天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