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球员敢在主教练面前造次,任延不敢,池泽洋也不敢。他乖乖埋头走向场边,因为自知做错了事,所以一边走一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近190的高大个子,浑身气势软下来时,倒挺可爱。路西城在二楼凭栏垂眼而望,近乎于无地微抬了下唇,转身离开。
池泽洋弯腰捡起孔雀蓝卫衣,一边气喘吁吁胡乱套上,一边跟卢正“请安”。
“你在场上干什么?”卢正明知故问。
“……试试水。”
卢正挑了挑眉:“然后呢?”
“输了。”
卢正一口血哽到心口,听到池泽洋小声续道:“我放水了。”
任延正用毛巾擦着头发,闻言动作停顿了下来,抬眸瞥向池泽洋。
玩不起是吧?
与此同时。
这场1v1的战况以图文并茂和小视频的方式传遍了黄昏饭后的校园,随便刷一刷朋友圈或者贴吧都能看到消息。这么精彩的事,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很快,事情便传成了敌方球员公然踢馆挑衅,任延挺身而出捍卫省实校队尊严的可歌可泣版本,离谱虽然离谱了点,但好像诡异地接近事实。
篮球队就是省实的宝,是所有省实人集体荣誉感的强烈归宿,一时之间,整个学校都充满了同仇敌忾之情,纷纷呼朋引伴要来体育馆呐喊助威。
吵闹声越演越烈,谭岗头痛地扶了下额,对助教和球队经理使了个眼神,两人明白过来,在体育馆门口拉起一米警戒线,上面写着“禁止入内”四字,随后将内门关了起来,其余通道也同时派人去封锁。
气氛一之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凝重,弄得原本逗留在场馆内吃瓜的学生也有点犯怵。谭岗不怒自威的目光将场边环视一圈,一瞬间,所有看热闹的队员全部都跟蹲局子一样低下了头。
“哎,这人谁啊?不是老谭在哪儿挖的外援吧?”郭沛垂着头撞了下裴正东,给他递小话:“那咱们队岂不是双王牌配置?”
裴正东接着撞周朗胳膊:“问你话呢,你刚喊谁什么指导?你认识啊?谁啊?”
周朗还在魂游,双眼发直,沉浸在任延跟北大队长单挑2:1还硬造了个2+1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下意识地怼了下齐群山。
齐群山:“……真是外援?外省的吧,办转学吗?看着不太像高中生啊,是不是留级生?”
楚天辰听不下去了:“能别瞎JB猜吗?那他妈的是不是也留了太多级了?怎么也得过20了吧?”
谭岗吹了集合哨子,一帮平均个头超一米八的男高中生纷纷小跑过去列队站好,“接下去自主训练,群山,你跟周朗组织一下,任延,你跟我过来。”
安问写完了吴居中留给他的最后一道题,才准备去食堂吃晚饭。这个时候,故事版本已经成了“校篮球队跟人在馆内聚众斗殴,校领导和家长都来了千真万确!110和120都是我旁边人打的!任延都□□趴下了流了一地的血现在警察正在里面善后呢!”
安问听到后半句话,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他的瞳孔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人却已经扭头往体育馆的方向狂奔起来。
跑着跑着,从空洞回神的眼眸里,才染上后知后觉的不安和恐惧。
确实,这个时间点本该大部分人都已经在教室里里,但通往体育馆的路却一反常态的热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口吻一半兴奋一半遗憾。
“好可惜啊,为什么要关门啊?”
“是不是真闹得那么大?”
“但我看小视频里不是打球来着吗?”
“谁知道,踢馆不成就变脸了呗?篮球队那帮人哪个像不会还手的?”
声音被风带得模糊,尚未听清就被安问甩在身后。他跑得那样快,呼吸都像要烧起来,晚风将他碎发向后拂起,最后的一点黄昏余光勾勒在他鼻尖。
体育馆绿色的大门果然是关着的。
安问气喘吁吁,从食堂到这里□□百米,他是一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的,现在胸口气管疼得像要被撕裂一般。
没关系,还有别的门,别的入口……安问吞咽了一口,深呼吸,再度不顾一切地跑向另一个方向。
路灯早已亮起,暮色下的人影不是很好辨认,路西城远远看到有人迎面而来,心里并未起波澜,就连淡漠的眸子也未掀,直到人从身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长期打球练就的反射神经已经强悍如本能,他伸出手,在安问与他交身而错的瞬间,像抢断一颗球一搬握住了他的胳膊。
奔跑的惯性剧烈,被人如此猛然打断,安问一个趔趄,闷哼一声,觉得胳膊都要断了。
他的表情吃痛又困惑,兼而一股烦躁的戾气,看上去还挺凶的,但因为长得太好,所以凶神恶煞程度打了个打折扣。
路西城松开手,退了一步:“抱歉。”
安问揉了下肩膀,仰头看他。是他?他认出来了,是那天比赛时,和黑色卫衣池……池什么一起的人。
这么高的人,安问想忘记都难。
路西城垂眸辨认着他脸上的神色,知道安问对他有印象,便再度开口:“你是池泽洋的朋友,还是任延的朋友?”
安问:“……”
路西城193,习惯了看人时微微低头并躬一点身,看安问的时候,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想,这就是池泽洋看他的视角。确实可爱,跟他这这个193的不同。
他喘得厉害,应该是想找池泽洋。或许是路上听了那些学生添油加醋的说法,所以心里担心?跑得这么急,看来是很关心。
深蓝色的暮色下,路西城的表情很淡,但看向安问的目光莫名变得柔和:“体育馆所有门都关了,你找池泽洋,可以试试打他电话。”
安问懵着,慢慢将他口中的“池泽洋”和黑色卫衣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为什么要找黑色卫衣?
见安问迟迟没有动作,也不说话,路西城脸上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没事,只是为了装逼放水,所以输了。”
池泽洋输了?那就是任延赢了?等等。安问意识到他是目击者,连忙摸出手机给他打字:「受伤了吗???」
“你……”路西城怔了一下,,没问出口,而是毫无反应地接受了安问不会说话的这个事实,“没受伤,摔了两次,但对于打篮球来说很正常。”
安问显而易见地长松了口气,一直砰砰乱跳的心跳从高位落回到实处。他点头致意表示感谢,越过路西城继续往体育馆的另一道门走。就算知道了是关的,也要去碰碰运气,万一呢?
察觉到他要走的迹象,路西城莫名拉住了他的胳膊:“池泽洋……”后面却无话。
安问满脸都是困惑,唇微微抿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要拉着他一个劲地聊池泽洋,这么喜欢聊直接找他本人聊好了,又不是不认识……
或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太过直接,路西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微微颔首说了声“抱歉”,“请便。”
体格如此高大,相貌气质如此冷峻,讲起话来倒还挺有礼貌的。安问也对他点点头,在手机里打下一行字:「我不认识池泽洋,你可能搞错了。」
暗淡的光线中,手机屏幕光刺眼。路西城果然被刺得眯了眯眼,意识到什么,“……你是任延的朋友?”
男朋友?
所以那天在体育馆看比赛,池泽洋才会缠着他,后来难得同路,又跟他高深莫测地说什么他已经掌握了关键人物,近水楼台先得月……怔色在路西城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不管心里如何哭笑不得,他的神情也未表现出分毫,仍是冷冷淡淡的,从善如流道:“那更好,我跟你聊聊任延……的择校问题。”
安问怔怔地抬着眼,抬起手来,很本能地揉了揉脖子。
老仰着头,脖子好累……
旁边没地方坐,路西城在圆形花坛的水泥沿上半倚半坐,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交叠支着,如此一来,与安问视线齐平。他开口问:“你成绩怎么样?”
话题转好快。
但安问觉得他不是坏人,也不像有什么不良企图,抿唇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很好?”
安问打字:「在参加奥数班。」
“准备冲刺国家集训队么?”
他还挺懂。安问目光打量路西城,路西城很淡地勾了下唇,“清华还是北大?”
两人的交流可以称得上是沉默,一个话不多,一个干脆不会说话,沟通起来直奔着怎么省事、怎么惜字如金来了,问候语、寒暄、无意义的衔接、兜圈子都直接省了,连主语也一并省略。
安问歪了下下巴,脸上出现少年人的意气。
“清华。”路西城点明答案。
安问点头。
路西城这次唇角勾起的弧度变深了些,“希望你坚持选择。”
安问当他祝福了,眼睫微弯。
“那你觉得异地恋怎么样?”
像HR面试……但他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领袖气质,与任延的侵略性、池泽洋的意气风发都不同,很沉稳,令人不自觉信服。安问没觉得他多管闲事,而是真的思考了一下。
“如果能在一所学校,肯定不要异地恋。”路西城不知道是说穿还是引导,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垂下:“否则想见的人见不到,感觉并不好。”
安问一怔,脸微微红,心想他说得不错,但对于他和任延来说,这恐怕有点难……
聊了这么久,他心里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不会这么巧,有一个陌生人忽然来找他聊清北,聊择校,还知道任延……联想到几周前的赛后,邢老师说漏嘴了的“清华北大”……安问蓦然睁大眼睛,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是清华招生办的老师?!」
路西城:“……”
无限接近答案,但错得离谱。
被安问认真地瞪着,饶是不动如山如路西城,也不得不低头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不是,但可以暂时是。”他从花坛边站起身,又恢复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带有难以言喻压迫感的姿态:“我们今天的对话,希望你能对外保密,但可以跟任延商量。”
自始至终都抄在裤兜里的右手伸了出来,五指微拢形成一个利落的握手邀请:“很高兴认识你。”
安问与他掌尖轻轻捏了捏,目送他在浓郁夜色中离去。
晚自习铃叮铃响起,由广播传向整个校园,安问拍了下额头,回过神来——糟了!被一打岔,根本没见到任延……
他不抱希望地给任延发了条微信:
「你在哪?」
「出事了,还是打架了?」
「有没有受伤?」
末了,说:「我在体育馆外面。」
馆内情况未明,他其实没期待任延能及时回他消息。
篮球队教练办公室。
队内训练没那么拘束,加上训练时间长,队员都会将手机带在身边,放在队服外套里扔在场边。
队服松垮,手机震感不明显,任延果然没察觉到。
卢正和池泽洋在黑色牛皮沙发上并肩而坐,因为沙发是常规双人位,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一坐,视觉上都显得拥挤。至于任延……他站着。
这种坐法会令视线聚焦中心的人压力倍增,从而在心理上和气势上被压倒、矮化。任延站在中间,果然像挨训的小学生,但他没有什么心虚怯场,只莫名觉得不爽。
谁啊?别真他妈是什么外援吧。
谭岗清清嗓子,接好了水泡好了茶,将一次性纸杯放在卢正和池泽洋跟前,继而直起身,递给任延一瓶纯净水。
任延拧开喝着,余光瞥见谭岗神情肃穆,心里有了奇怪的预感,接着便听到谭岗缓缓介绍道:“这位是北京大学校队卢指导,卢正。”
“噗——咳咳咳!”任延一口水呛了出来。
他拿手背蹭了蹭唇上的水痕,接着听到谭岗说出后半句:“旁边这位是北大现任队长,池泽洋。”
任延:“我选清华。”
池泽洋:“……”
谭岗训了一句:“胡闹!”转向卢正解释:“他个性脾气就是这样,但在训练和比赛上是很配合服从的,也很有团队精神。”
卢正笑了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让谭岗不要紧张。
他抬眸看向任延:“你去年所有比赛,以及今年跟十二中的比赛,我都已经看过回放。北大挑人,向来是在全国范围内慎重挑选,不是尖之又尖的球员,是绝对走不到我们视线里的,这一点就决定了,你就算脾气再傲、再有棱角,都没关系,因为在我眼里,你有这个资本。”他笑了笑:“再说了,听说你刚刚还2:1战胜了我的队长。”
池泽洋:“……”
他妈的,一次放水终身后悔。
“至于你刚刚说你选清华,这一句,我可以当作没听到。清华赢了两次北大,没错,但清华这支球队,包括韦指导的战术风格,其实都不适合你。”卢正对他压了压手,转向谭岗:“谭指导,这么站着聊也不是事,你看……”
谭岗点点头,让任延坐他办公椅,“我队内训练抽不开手,还是得去看看,你们聊,恕我失陪。”
任延拉过谭岗那张沉重的黑色办公转椅,不懒散但也不算端正地坐了上去,很有教养但又自然的姿态。
谭岗带上门,卢正缓了缓:“你平时看不看CUBA?”
任延坦诚:“没怎么看。”
“这就对了,你可以回去找一找清华的几场关键胜利,跟矿大的、理工的、还有跟华侨的,当然,也包括跟我们北大的。以你的经验,应该很能看穿韦指导的带队风格。”
任延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有限性好奇。
“简单来说,清华一支队伍,最起码能组合出三套主力首发配置,韦指导看重的,不是球员个人的发挥和风格,而是整支队伍的平衡和配合。所以,池泽洋是CUBA最有商业价值、最有人气的明星球员,但路西城不是——即使他已经捧起了两次CUBA总冠军奖杯。”
任延的目光,微微起着波澜。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野心的球员,敢抢敢拼敢碰撞敢对抗,很强,但中国每年几千万高考生,几千名高中篮球手,总能挑出顶尖的,就算你今年是我心里全国第一的锋线高中生,去了清华,拼每场比赛不超过十五分钟的上场时间,值得么?”
任延微微一笑,说出口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如果我对总冠军更感兴趣呢?”
“我们都对总冠军感兴趣。”卢正摊了摊手:“所以,我邀请你,来和我们一起把它捧起来。”
池泽洋观察着任延的神色,附耳到卢正耳边,对他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卢正默着听完了,严厉的人眼底浮现出笑意,再度转向任延:“我听泽洋说,你想学法律?”
任延:“?”他完全没想过池泽洋已经接触过他父母,只轻蹙了眉问:“安问告诉你的?”
吃醋了啊,怎么跟陌生人聊这么深入私人的话题?
池泽洋听他提安问,眼前便浮现出他的脸,低头笑了一下的,心想差点把这张牌给忘了。隧附耳卢正,又添了一句。
卢正点点头,神情凝重了些,有短暂的迟疑,但很快消弭无痕。
“你知道我们清北对于想要的人才都是势在必得的,你如果想学法学,那北大是你第一选择,如果你想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进北大,”卢正沉吟了一会儿,“也不是不可能。”
池泽洋料想这一定是杀手锏,毕竟小哑巴看着一副成绩不太好的样子。只是他还没完全高兴起来,便看到任延挑了挑眉:“他其实……只想上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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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招生谈话聊了近一个小时,卢正确实看重他,事无巨细耐心十足。他给出的条件并不难,只要省实打进今年的G省高中篮球联赛四强,就可以,而按照市场上私底下的赔率来看,何止四强,省实分明是今年夺冠的最大热门。
只是一直到双方告辞,任延也没有松口,究竟是不是一定会去北大。
“清华会找他吗?其实我觉得韦指导未必会喜欢他的风格。”池泽洋与卢正并肩而走,准备出校门打车。
卢正冷冷的:“路西城在二楼,你一直都没发现?”
池泽洋:“……”
妈的,怎么阴魂不散啊?
“韦皓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卢正摸了摸下巴,“不知道他意愿有多强烈,最好跟你和路西城当年一样,我看重你,他看重路西城,皆大欢喜。”
“那你觉得他会选我们,还是选对面?”
任延在竞赛班的教室接到安问时,后者正慢吞吞收拾作业。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安问的眉宇间确实心不在焉,他都烦恼了一晚上该选清华还是北大了!
“告诉你一件事。”安问打着手语。
在见到任延的这一秒,一切问题和迟疑都有了答案。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安问愣了一下,“那我们一起说?”
“用手语说么?”
安问翘起唇角,展颜笑开。
两人同时打出一句手语。
“我决定去北大了!”
“我决定去清华了。”
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