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体育公园路是到任延家的必经之路,可是体育公园路有六公里长,中间有十三个分叉路口,足够一辆车驶向十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安问在手机屏幕上敲了两声,示意“拜拜”,继而挂了电话。车子经过这片灯火通明的高层住宅,速度未停,跟着导航轻巧静谧地滑过。

安问把任延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因为同时还删除了好友关系,他发送了验证申请,任延应该在微信上等着他,几乎是秒速通过。

犹豫了会儿,安问先解释了为什么拉黑:「早上的看到拍一拍,有点尴尬……」

任延站街上等车,夜深了,由开始下起濛濛的细雨,路灯钟形的光晕笼着他,他笑了一笑,一整天的不爽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任延:「我知道,但拉黑了也还是看得到的。」

安问:「那你假装没看到吧。」

又挺未雨绸缪地问:「为什么设置这种状态啊?如果是长辈和女孩子拍了你怎么办……」

任延又忍不住笑,勾起的唇一直没放下来过:「是卓望道恶作剧,上星期还不是这样的。」

原来是卓望道。安问震惊于他作死和整活儿的尺度:「那你改回来了吗?」

任延:「改回来了。」

长街一眼望到头的空荡,网约车唰地停下,轮胎上激起水雾。司机等了半晌,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上车的打算,忍不住摇下车窗:“哎,是你打的车吗?”

任延回过神来,颔了下首:“抱歉。”

从俱乐部到家有三十分钟路程,任延估计安问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楼了,跟他交代:「崔榕去看任五桥了,你一个人怕不怕?可以抓西西出来陪你,我还要半小时。」

安问忍了这么久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我回思源路,刚刚是经过。」

任延的表情停顿在脸上。

安问索性一次性说完:「晚上跟卓望道去看了脱口秀,后来说要去电玩城玩,现在已经上高架了,你早点休息。」

屏幕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光标在输入框里进进退退,任延把那句固执的「你有没有想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薄唇紧抿着,最终回了个「ok」。

话到这儿似乎就没什么好聊的了。安问很想问问他下午球赛为什么输了,要不要紧,心里难不难过,教练为什么不让他上场,下一次比赛又是在什么时候,也很想告诉任延他去过了,只是知道得太晚而周六路又堵,所以连个尾巴都没看到。

但安问马上又想到,任延可能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去,有没有出现在观众席,因为任延的喜欢很短暂、很单薄,是多向的,运球的间隙,如果他曾抬起头望向观众席,那也不会是在找他。

过了很久的很久,久到车子都已经驶进思源路了,任延才跟他说:「到家报平安。」

安问很快地回复:「已经到了,你呢?」

任延这次连“OK”都没回,而是发了个ok的手势表情,带着无法言喻、斩钉截铁的结束对话的意思。

任五桥在项目地过的凄惨,崔榕刚好有几天假,去那边陪老公。她讲话向来冠冕堂皇信誓旦旦,“要建设一个健康稳定的家庭结构,首先要做到的第一点就是夫妻关系大于亲子关系。”任延习惯得不能更习惯了,在视频里微讽:“这就是你丢下自己儿子的理由?”

崔榕心虚地转移话题,眯了眯眼,盯着任延战损的脸:“你嘴巴怎么了?额头那里又怎么了?”

任延用手背蹭了蹭:“没什么,一点轻伤。”

崔榕一猜即中,脸色严肃了些:“又去俱乐部了?”

“打了一场放松放松。”

“放松?你管这种动不动进医院的运动叫放松?”

这是崔榕唯一会管他的地方,也是任延不爱她管的地方,母子俩的矛盾针尖对麦芒刚好汇到一处,任延的神情很混不吝,窄而薄的眼睑压下,形成一个令人感到危险的眼神:“我说过了,我会少去。”

电子门锁识别指纹,任延推门而入,包被就地扔在玄关边,他没开灯,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暗淡的客厅中。

今天的月亮很圆,即使下着雨,月光也穿透薄而飘渺的黑色云雾,将天照成铅灰色的亮。大理石地砖很凉,即使隔着地毯也是如此。任延席地而坐,就着壁灯的光重新处理淋了雨的表面伤。

斗兽场一般疯狂的嘶吼似乎还响彻在耳边,被拳击手套和重拳擦过的眉骨渗着血,腹部斜肋下的伤也隐隐作痛,任延剥了T恤,拧开瓶口,粗暴地将剩下小半瓶的药酒都倒在了伤处。

安问那种在掌心捂热揉化后再上药的方式真的很温柔,这样想的时候,连肋下的伤都变得更难以忍受起来。任延呼吸一紧,自虐般地将伤口的淤血揉开,继而长长地、发着抖地舒了一口气。

猫悄无声息地蹭过来,估计是一整天没见人了,它一改高冷,反复蹭着任延的脚踝、小腿,在他屈起的膝弯下玩爬梯似的钻来钻去。

任延扔掉棉球,垂着眼眸勾了勾唇,伸出手指去挠了挠西西公主的下巴:“怎么又只剩你跟我了?好像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明明只是有一晚的不同而已,他竟然就已经觉得无法习惯。

-

因为提前说了今晚上会回来,安家人都没睡,安养真坐在檐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看到车子开进来,他放下茶杯迎起身,像个门童一样帮安问打开车门:“怎么弄得这么晚?”

安问用手语解释着:“跟卓望道出去玩。”

安养真点点头,张开双臂抱他:“是不是在任延那里住得不习惯?我们都猜你肯定不舍得回来,没想到你过了一天就回来了。”

安问卖乖:“想你们了。”

林茉莉看穿了他的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轻轻碰了碰安养真的胳膊,又对他使了个眼色,安养真便停住了打听的话,揽着他往屋里走:“林林说你喜欢吃葡萄,这次买了一种你肯定没尝过的,来试试。”

安养真跟林茉莉差不了几岁,叫后妈林林,安问叫不了,乖乖称呼其为阿姨。

进口的葡萄冰镇在玻璃碗里,头是绿的,尾是紫的,中间汇成渐变,长得就很不一样。咬一口,有熟悉的花香,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林茉莉和安养真都眼含期待,安问不确定地问:“怎么有一股茉莉花香?”

林茉莉合掌一赞,眼睛笑得弯起来:“对啦,这个就叫茉莉葡萄,是不是比玫瑰葡萄还甜呢?”

安养真更笑:“我就说了他能尝出来,你输了。”

原来两人还打了这么童稚的赌。林茉莉拍掉安养真的手,挑了一颗最饱满晶莹的递给安问:“喜欢的话,我让人寄一箱到任延家呀?”

安远成从书房打完电话出来,看到灯火下如此其乐融融合家团圆的画面,心里感动,觉得荒唐半辈子能有如此圆满,老天果真待他不薄。

说笑了一阵,都看出来安问的疲惫,林茉莉便吩咐佣人给他放水泡澡,特别叮嘱要用安眠凝神的薰衣草精油。安问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她尖尖的肚子,心里想,她的孩子一定会拥有很多母爱。

林茉莉看着他垂眸无言的模样,也跟着温柔下来:“你不怕给你带去坏运气吗?我老家有一种说法,孕妇的肚子是不能碰的,碰了晦气。”

安问:“上次不是你抓着我的手摸妹妹吗,说她想我。”

林茉莉哈哈笑:“好吧,没吓唬到你。”

“什么样的情况,你会不要她呢?我是说她会喊你妈妈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懂、都不记得的时候。”

林茉莉收起笑,伸手摸了摸安问的头发:“永远不会。”

“我妈妈会。”安问没什么情绪地说,像接受一加一等于二般自然、笃定。

林茉莉一怔,只觉得眼眶热热的,温声请求他:“你叫我一声妈妈试试。”

安问抬起手,顿了一秒:“你也听不到。”

“我看得懂呀。”林茉莉鼓励着他。

用手语说妈妈,远比开口要简单,但安问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叫出口:“不用了,我已经十七岁了,不需要妈妈了。”

林茉莉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安问却已经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泡澡助眠或许对正常人有用,在有心事的人身上却完全失效。在床上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后,安问起身,坐到了铺了软垫的飘窗上,把所有问题一条一条地在心里再度问了一边。

无论如何还是很想知道任延和张幻想约会时都干了些什么。

他是否绅士地护送她回家?到她家楼下,在路灯下依依惜别。

是否会拥抱亲吻,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

校花怕不怕黑?任延是否也带她看吓人的电影,然后在她睡不着时,温柔地打电话直到她睡着。

也不知道任延是在什么情况下约完会回来,还跟他说“想你”。

渣男。

深夜的手机震动吓人,安问爬回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心跳一听。是任延。他怎么还没睡?白天陪校花,晚上玩竹马吗?怎么真的这么渣啊!

安问拧开台灯,稳了稳心神,心里哼了一声,倒要看看你能渣出什么新花样。

信号连接成功,摄像头里没出现任延,出现的是俄罗斯熊,端坐在椅子上,两只黑豆眼在台灯下显得炯炯而严肃。

安问:“……”

任延没出现在画面里,很淡定地说:“你的朋友们说很想你,睡不着,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睡着,想不想他…们。”

安问打了句手语,任延礼貌地问:“它说听不懂你的手语,能不能请我翻译。”

安问轻叩两下,代表同意。

熊被从椅子上拎开,任延坐下,将熊抱在身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没有入镜,安问只能看到他自喉结以下。

“我刚才跟你的朋友谈了谈心,它比我更了解你,谈了很久,他告诉我过去几天,都是我在一厢情愿。”任延揉了揉棕色小熊的耳朵,安问看到他的指骨上似乎有伤,但那只是很浅的一点他色,安问不确定是不是伤口的凝血。

“我一直在想今天早上你跟我说的话,其实……虽然没有问过你,但我心里一直觉得你是喜欢我的。”任延笑了笑,安问看不到他的笑容,只听气息的话,这是一个带着自嘲的笑。“很自信是不是。”

安问想说话,但手却像定住了般。有一句话像是要冲破喉咙,冲破那团闷声的堵得死死的棉花——但那句话是什么?安问不知道。

“你说得对,朋友是一辈子的,情侣是一时的,谈过恋爱交往过再分手了,就不好再做朋友了,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任延静了静,安问觉得他的语气很冷静,充满着深思熟虑后的自持。

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安问慌张地扣着手,在床上坐得僵硬得像个小学生。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你,只是以前也没有喜欢过人,所以第一次……可能不是很有处理的经验,冒犯了你。因为你一直没有抗拒……别误会,我不是指你有责任,我是说……”镜头里的喉结滚了滚,要说出口的话似乎很艰难:“我沾沾自喜,以为这是你喜欢我的证明。

“但你的玩偶朋友们告诉我,问问就是这样子的人啊,问问很善良,好心,不会把场面弄得很难堪,是我把你的好心当成了默许,所以一切错都在我。”任延抓住小熊的两只爪子,揉了揉小熊的脸,很温柔地问:“对不对啊?你刚刚是不是这么教我的?”

“别说了。”安问仓促地打着手语,咧了咧唇角,扯出一个很生硬的笑。

“我说完了,十八岁说一辈子很轻浮,我的语文不好,记得逍遥游里有一句话,好像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不知道用在这里是不是错了。”任延停顿了片刻,几不可察地呼吸。

安问好想看看他啊,看见他的表情。任延为什么不让他看他的表情呢。

“……如果你想的是跟我当一辈子的朋友,我就不能为了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占有欲、荷尔蒙……总之为了一己之私,骗你说我们如果在一起了就永远不会分手。十八岁看不穿一辈子,有的人看不穿,可以说得很轻易,先说了再做,做不到再说;有的人看不穿,只好站在原地,只能等到看穿了、能说出口的那一天。我是后一种。”

“早上你说,不要做情侣,可以用一辈子我喜欢的那款洗发水,”任延终于笑了一笑,“不用,我不喜欢那款洗发水,我只是喜欢你。今后当朋友,你想用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对你那样了。”

“好了,”任延捏起小熊的手,在镜头前挥了挥:“睡前闲谈是不是够久了?这次应该可以没有负担地睡着了吧,嗯?”

“我今天看到你跟校花了。”

任延怔一下,停住想切断视频的动作:“张幻想吗?”

安问点点头。

“在哪里?”

“天翼高中。”安问的手语慢腾腾,正如他绝顶聪明的脑袋此刻也转得慢吞吞。

“你去哪里干什么?”

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任延也不敢往自己身上揽,问:“是卓望道又带你去找什么题做了?”

“去看你打球。”

任延沉默了下来,半晌,闷声笑了一声:“我今天没上场,我们队输了,差了十三分,挺丢脸的。你看到我跟张幻想怎么?”

“看到你跟她去约会,你们约会干什么呢?吃饭看电影吗?”

任延这次安静的时间更长:“嗯,吃饭看电影,拥抱接吻散步,送她回家。”

安问的呼吸止住。

“骗你的。”

安问愣愣的,过了会儿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模样,但眼睛眨得频繁得厉害。

“虽然很想这样刺激你,但是你不喜欢我,说这些对你来说应该也无所谓。手段也有点低级,我不想骗你。”任延漫不经心地说,有他一贯的那种自然而然轻描淡写的高傲,“我跟她没什么关系,顶多算个不熟的朋友,或者……半个同事。”

他舒了口气,转开话题:“你坐在哪?观众席怎么没看到你?”

“你找过我。”

“嗯,因为没上场,挺闲的。”任延静了一下,不想给他更多困扰和压力,说:“以后不找了。”

安问愣住,从心脏到指尖一瞬间麻痹得厉害。他揉了揉眼睛,灯光暗,任延只觉得他把自己眼睛揉得很红,立刻很识趣地问:“是不是困了?明天再聊。”

安问一边持续地揉着眼睛,一边摇头。

任延便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安问把眼睛揉好。

只是为什么会越揉越红?揉不好了,眼泪揉出来,顺着指缝流淌进掌心,温热蜿蜒而痒。

“任延。”安问放弃揉眼睛,用手语叫着他的名字,眼睛眨了眨,眼眶通红,但脸上表情是微笑的。

“任延。”手语拼拼音多麻烦,安问又笨拙地叫了一次。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汹涌而至,汇在他尖尖的下巴上,不停地往下掉。

“好疼。”

他笑着,但是手足无措地说:“我心里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