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养真找的定制店,是宁市有口皆碑的老字号,到现如今老宁市人仍习惯称呼其为“裁缝铺子”,而不叫“西服定制”。铺子打从爷爷辈就开始经营了,爷爷传儿子,儿子传孙子,现如今是父子两人一块儿手工经营,带着老家同姓氏的两位学徒。
安养真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么家店的,藏在小东山的红砖老洋楼里,凤凰花和老榕树遮着阴,穿过青石板的庭院小径,上二楼,安问成年后的第一套西服就穿在正中央的模特假人身上。
这套是由老裁缝亲手做的,配了两件内搭的白衬衣,款式很年轻,但不轻浮,安问换上,整个人看着挺拔而端正。
“虽然瘦,但身材比例实在是漂亮,还未成年吧?再长几厘米,再长些肉,穿衣服会更好看!”老裁缝为安问拍拍肩膀,又抚抚衣襟衣摆,金丝眼镜后的面容透着满意的笑意:“很不错!你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改。”
安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他穿的最多的就是别人捐赠的T恤裤子,自小穿的就永远比自己大一号,有时候成人的T恤挂在他的小身板上,空空荡荡的像个乡里的孤魂野鬼。新年时,会有好心人给福利院捐新衣服,安问也是让小朋友先挑,挑完后他在捡剩下的,好在他生得好,怎么穿都不至于丑。
安问打着手语,从落地穿衣镜前看,穿上西服后,好像就连打手语都变得赏心悦目许多。
“我还没穿过西服呢。”他眼睫弯起,透过镜子与安养真对视。
西服好贵,他本来觉得这一辈子都穿不上这么高级的衣服啦。
安养真扶住他瘦削但平直的双肩,看着镜子里的安问,笑了笑,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安问的生日宴会由林茉莉一手操办,不过她毕竟大着肚子,所以实务还是多由郑伯去操手经办。宴会放在了风景优美的滨海瑞吉酒店,客人多半是安家的亲朋和安远成公司的生意伙伴,安远成有意由这一场生日会宣告安问的回归。
卓望道跟他家里人一块儿过来,尚在婴儿车中的三胎弟弟卓逸群也由保姆带到了现场。安问看到卓逸群就心情复杂,蹲下身用手指戳戳他肉乎乎的脸蛋,……总有种在戳任延的感觉。
昨天那则祝安问天天向上的消息一放出来,人让他不要跟坏学生走得太近。众所周知,跟安问走得近的坏学生只有一个,就是任延。
「管天管地管人交友不慎,再说了,跟任延走得近怎么不行啦?」
「投稿人真无语,阴阳任延你很勇呗」
「任延怎么坏学生了?又不霸凌又不抽烟烫头,翘个课碍着谁啦?」
「老邢,是不是你,你上大号说话!」
「卓逸群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省实有这么一号人?」
任延是专门用卓逸群的马甲小号投稿的,就算是相熟的人,也绝想不到这会是他本尊,于是表白墙下就闹了几百楼“为了给任延找回场子而阴阳了一整晚真·任延”的好戏。
卓望道早就看到了这则表白墙,专门憋着留到今天当面儿吐槽的:“任延这个狗逼,用自己名字会死啊?”
吐槽完,噌地一下扭头疑神疑鬼地巡视了一圈大厅,生怕任延又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揍他。
“噗。”跟在他身边的一个美女一声冷笑,“怂成什么样儿了你,等会儿任延来了,我帮你转告一下。”
“卓尔婷,想我死直说。”卓望道木着脸,“你忘了是谁帮你摆平了赵睿的。”
“不敢忘,怎么敢忘呢,”卓尔婷甜甜笑着:“当然是校长和派出所啦。”
赵睿刚开学就因为聚众斗殴蹲了局子,因为屡教不改又在校园里横行霸道,已然形成了一股黑恶势力,学校再三考虑,对他作出了退学处理。卓尔婷被骚扰了整整一年,终于得到解脱,感恩地感恩天感恩社会主义哐哐大铁拳。
卓望道不想跟白眼狼说话,还是安养真打圆场,笑着跟安问介绍:“这是尔婷,跟你同岁,不过尔婷小时候在老家长大,所以你们没见过。”
卓望道的亲爸卓立,是个挺重男轻女的,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就送到老家让奶奶照顾,直到初中才回来。这怎么还来得及呢?卓尔婷打小跟别人斗鸡斗狗上树掏鸟窝,考试分数十分震撼,中考想当然什么重点高中的门槛也没摸着。
卓立不差钱,要是卓尔婷撒个娇,他能掏赞助择校费,但卓尔婷叛逆期上头,学籍一卷自己到三中报道去了,从此落入了狗日赵睿的坑里。
安问对卓尔婷点点头,勾了勾唇。
卓尔婷一双杏仁眼又大又漂亮,透着清澈的机灵。见过了安问,她把她哥揪到一旁:“哥,哥,哥。”
卓望道猜到她有幺蛾子,凉凉问:“怎么?”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很想谈恋爱……”
卓望道:“……”
“安问哥哥有女朋友吗?”
卓望道拆穿:“他比你小一个月。”
“关我什么事?”卓尔婷一身正气,“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朋友比他小,叫声哥哥怎么啦?”
卓望道:“没有女朋友。”
卓尔婷:“你有他微信吗?”
卓望道:“他是哑巴,可能不太适合谈恋爱。”
卓尔婷真服了她哥:“你好没礼貌。”
“我只是在说客观条件,沟通都成问题,怎么谈?每天打字谈?”卓望道劝他妹清醒一点。
“没关系啊,喜欢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嗯嗯,手语真简单,一学就会……”卓望道摆烂糊弄,说一半卡壳了。
手语确实不简单,因为他回了家也试图学过,但他的脑子光记方程式分子式就够头秃的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学了几天便放弃作罢。但是有一个人,从考试分数可以证明,智商并不凌驾于他之上,是个实打实的学渣,却莫名其妙学会了手语……
而且还是认识安问后在半个月里突然学会的!
《喜、欢、他、就、会、为、他、去、学、手、语》
“卧槽?”卓望道傻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任延是在卓望道呆滞的目光中走进宴会厅的。
崔榕和任五桥在后头还在持续拌嘴,一个说她昨晚上忙太晚所以今天才会起得晚了,一个怪对方沉迷撸猫误了出发时间,只有任延一脸冷淡地走在前面,似乎耻于跟父母为伍。
他今天多少也穿了正经西服,崔榕非要他打领结,被他用生命威胁给拒了,最后系了条不太扎眼的领带。范儿还是足,这么亮的水晶灯都压不了他的气场,一走进来,跟鹤立鸡群似的显眼。
安问站了一上午了,见到他,原本稍稍松懈的站姿又笔直了起来。
“生日快乐,问问。”崔榕代为表达心意,递上一个大红包。
任延忍不住很轻地哼笑了两声,凑安问耳边低声:“怎么过个生日被你后妈弄得像结婚?”
安问能上哪儿说理去,听任延讲话的那半边耳朵热得慌。
好在座次安排得好,让大人跟大人一桌,他们小孩儿跟小孩儿一桌,互不妨碍。安远成站起身叮叮当当敲酒杯,说了两句开场白,大意是安问能回到安家,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与体恤,讲到动情处,说自己过去十年做了多少多少慈善,又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才算得偿所愿。
安问笑得乖巧,叔伯长辈都夸他一点也没长歪,但绝口不问他为什么哑了。
对于安家新回归的小少爷是个哑巴的消息,他们早就在私底下口耳相传过了,到了现场一碰面,只当是看不穿看不出,微微笑着维护体面。林茉莉和安养真一个劲夸他成绩好智商高,生怕旁人对这位被找回来的真少爷有什么怠慢。
只是一些闲言碎语可以不当面说,却防不住不在背后说。
一从洗手间出来,安问便听到走廊上两道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安远成那小儿子是怎么哑的,你知道吗?”
“没听说啊,安远成对谁都没说过。”
“我小时候还抱过他呢,还给我背唐诗,那时候看着倒很正常。”
“谁知道呢,要是没问题,安远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琚琴把他带走?”
另一人一声哼笑,“不缺儿子呗,你看他现在像是珍惜儿子的样子吗?除了安养真和这个安问,外面那些儿子不都被他打成没继承权的私生子了?”
“得了,”一阵大笑,“安远成肾好,还能再生几个!”
安问躲闪不及,只能闪身回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装作在洗手的样子。
“问问?”原来是两位生意场上的长辈。
安问点点头,脸上挂上笑。
左右无人,事业有成大腹便便的老男人禁不住嘴碎:“这么多年,你妈妈……”
门上传来一阵不客气的轻叩声,继而是一声旁若无人的“安问”。
三个人同时回头望,任延闲闲地站着,往外一撇下巴:“走么。”
这才像是看到了两个长辈,失笑了一下,刚还落拓微躬的脊背微微站直,“哟,张叔叔,李叔叔,这把年纪了上厕所还结个伴呢?挺有情趣啊。”
安问:“……”
找茬你是真能行。
当长辈的哪有跟小辈计较的?被当面埋汰了一顿,两个老男人也只是讪讪笑了笑,各自进隔间了。
安问走到任延跟前,坏心眼地把湿乎乎的手往他衣袖上擦。
“啧。”任延按住他手,不让他为非作歹。
“昨晚上表白墙你看了吗?”任延装若无其事。
安问摇摇头,“我没上,另一个管理员上的。”
“你……”
安问抿着唇笑,故意问:“卓逸群是谁啊。”
任延勾住他手,将人压到走廊墙上,不知道是要打架还是要非礼,沉着声:“刚过十七岁就长进?会撒谎了。”
安问垂下眼,脸红得不是很明显:“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着实言重了。
任延纠正他:“不是好学生就够了,东西还得是好东西。”
两人在走廊上聊天,在旁人眼中看来,如同一场哑剧。卓尔婷震惊一百年:“哥,任延啥时候会手语了?”
卓望道:“他瞎JB翻的!”
“他每天都对安问这样吗?”
“也……没有吧…”卓望道陷入怀疑。这一定只是巧合。任延的白醋拿铁是为他喝的,醋是为他吃的,占有欲是为他生的,没错。
卓尔婷人美,但路子野,看了半晌,冷不丁说:“我也想对安问这样。”
卓望道:“???”
卓尔婷已经走上去了:“大男人上厕所还结个伴呐,挺有情趣啊。”
安问:“。”
这话挺耳熟。
“安问哥哥,刚才人多,你都没顾上跟我说说话呢。”卓尔婷哼哼唧唧扮娇羞。
任延语气凉得很:“跟你说话你听得懂吗。”
卓尔婷正等着这句呢,“听不懂,但看得懂啊,安问哥哥,我们加个微信好不好?听我哥说你成绩可好了,你知道吗,我怎么学都学不进去,我哥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你可不可以多教教我啊,我也好想上大学呢……”
任延:“…………”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他是擅入什么平行次元了吗?
安问早就被卓尔婷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刚一解锁,就被卓尔婷拿走:“我帮你加。”
扫码,发送申请,点通过,安排得明明白白。
“以后周末,我可以来你家写作业吗?”卓尔婷眨眨眼,贴着假睫毛的卡姿兰大眼睛十分闪闪惹人爱。
“不、能。”任延把安问撇到身后,抬了抬眼神,当作警告。
卓尔婷拿到微信就大功告成了,不跟任延纠缠,捏着他的袖口很塑料地撒了娇:“别吃醋嘛,谁让你成绩不好,我也想跟你写作业啊。”
任延深吸气。
我他妈。
安问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隐约get了些什么信息,又捕捉不住。
青梅竹马是很好的,但是青梅竹马一多,似乎就显得贵圈真乱了……
差不多到了切蛋糕环节,几个人回到宴会厅,林茉莉和安远成亲手推着蛋糕推车出来。
宴会厅的自助餐品台上已经放了一尊一米高的城堡翻糖蛋糕,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王子,精致而栩栩如生,至于新推出来的,则是口感好一些的鲜奶油蛋糕,方形的,外面贴着白巧克力做的玫瑰花瓣,十分漂亮,惹得现场的阿姨们纷纷惊叹拍照。
蛋糕正中写着常规的祝福语:「安问十七岁快乐」
安问被戴上寿星皇冠帽,推到台前。
这帽子谁戴谁傻,但他长得好看,在好看面前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他确实像个优雅的王子了。
林茉莉和安远成带头拍着节奏给他唱生日歌,众人纷纷举起手机拍小视频,把台下的卓望道雷得够呛,因为他妈是这群阿姨里最兴奋、赞叹、跃跃欲试的那个,而他,还未满十八岁。
任延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卓望道咬牙:“有得过总比你没人惦记强。”
这话打击不到任延,他彬彬有礼上身微欠:“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妈推荐生日策划公司,就说你,特别羡慕今天的安问。”
要是场合不对,卓望道就该叭唧给他跪下了。
“得了,”卓尔婷说风凉话,“安问站台上是王子明星,你站台上像长辈过寿,劝你不要自取其辱。”
几个发小互发刀子,安问瞥一眼,记仇地想,任延一句生日歌都没唱。
等众人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地唱完了歌,安养真让安问许愿。安问只能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在心里默念。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灵验,请允许他重新拥有声音。」
不过,他已经过了相信愿望、流星和童话的年纪了,许愿只是为了让这些大人安心。
或许是他许愿的模样过于好看,玩世不恭了一整场宴会的任延,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偷拍了一张。
宁市过生日都是中午过的,吃完席便散了,下午和晚上留给小孩们自己去玩。
林茉莉刚转达了这层意思,卓望道就欢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没憋好屁。林茉莉笑着点了点他:“别乱来啊,是十七岁,不是十八岁。”
“好的阿姨,我知道的,我也十七岁呢。”卓望道装乖。等人扭头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拉住安问:“去我家,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礼物在你家?”任延保持怀疑。
“不方便带出来。”卓望道为难且含蓄地说,转移注意力:“你的呢?你什么礼物啊?”
“又不是送你。”任延让他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卓望道的再三力劝之下,任延借了崔榕的奔驰,开车带几个去卓望道家。他刚满十八岁就考了中国驾照,美国的则要更早,因此已经有了两年上路经验,崔榕很放心,只提点了两句别酒驾。
卓望道想坐副驾驶,把后排留给卓尔婷和安问,被任延一屁股踹到后头。安问坐上副驾驶座,任延倾身过来,亲手为他系安全带。
“我会。”安问比划着。
任延笑了一声:“知道你会,只是今天想为你服务。”
卓尔婷:“你俩嘀嘀咕咕说啥呢?安问,你耳朵怎么红了?”
安问想把耳朵割了揣兜里。
任延没拆穿他,反而问:“是不是热?要不要再把空调打低一点?”
安问猛点头。确实,九月末穿西服还是太热了!
车子驶出地库,汇入滨海公路的车流。任延开车果然是熟手,即使是单手扶着方向盘也显得游刃有余。
卓尔婷跟卓望道咬耳朵:“你看他今天像不像孔雀开屏?”
卓望道无言以对,卓尔婷说:“他是不是暗恋我?”
任延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高冷地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卓尔婷觉得不出来,只知道安问像是被任延开车的样子给帅住了,隔一会儿就半侧过脸瞄他一眼。
任延确实帅,但混蛋,卓尔婷刚春心萌动时也被他给唬住过,结果十五岁生日时被他跨洋越海送过来的一套中考真题集给弄破防了,拉黑了一周才加回来。
“咳咳,”卓尔婷清清嗓子,“问问哥哥,单手扶方向盘没什么帅的,我还会单手打碟呢。”
安问给她鼓鼓掌,卓尔婷第一反应是被噎到,第二反应是被萌到,好可爱,即使知道他在糊弄自己,也生气不起来。
卓望道家够远的,几个人都睡了一觉了才到。安问醒来就抬手摸下巴,听到任延一声笑:“没流口水,睡相很乖,除了在床上的时候。”
“噗————”卓尔婷和卓望道同时喷了出来。
任延轻啧一声,“逼我洗车是吧。”
卓尔婷差点把矿泉水瓶捏爆,“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任延扶着方向盘右转进别墅区,轻描淡写地说:“我说问问在床上睡相不怎么乖。”
放屁。安问心想,明明是你乱抱。
“不好意思,”卓望道快神思恍惚了,“敢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了?”
“是睡一起,不是一起睡。”任延慢悠悠地纠正他。
“你觉得这种措辞有变干净一点吗?”
“他那天来我家写作业,太晚了,就睡我床上了。”任延按导航开着,找着卓家的门牌号,“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不过是晚上睡相不好,所以不小心抱着我睡了一晚上而已。”
车子漂亮地泊进车位,任延熄火,从后视镜里看着卓尔婷的眼睛说:“不过他抱着我的时候还是很乖的。”
卓尔婷:“………………”
没完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