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任延之前没来过的思源路,更别提是坐地铁来了,换乘了之后,直坐到车厢都快空了才到站。抬腕看手表,原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有钱人都爱僻静,何况在这儿出入的,谁家地库里不停个几辆豪车?因此地铁望港站到真正的思源路住宅区也有段距离,得走几百米后,再顺着坡道往山上走。

四点多,太阳正西晒着,还远没到日落。任延陪着安问,顺着老榕树下的庇荫处慢慢地走着。路上经过一家蓝房子的葡式蛋挞店,安问说:“我请你吃蛋挞吧。”

安养真告诉他,这家蛋挞很正宗,是一对外国夫妻开的,而且已经开了三十年了,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安问被任延帮了好几次,不礼尚往来一下说不过去了。

玻璃门推开,廊檐上挂着的风铃被海风吹动,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就连热衷于打卡的网红也懒得过来,因此店里人倒是不多。

任延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安问跑去前台点单。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点一款招牌,比一个四,点一个蓝莓味的,再比一个四,继而在菜单上指了两款饮料,便扫码付钱。

点完单回来时,只是短短几步路,安问便察觉到了任延目光里的情绪。他很敏感,而这样的目光一生中也遇到过了太多次,坐下后,不以为意地打了一句话:“你同情我?”

“没有。”任延本能地否认。

“我看见你的眼神了,你觉得我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所以很可怜,对么?”

任延勾了勾唇:“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可怜啊,”安问点了点耳朵,对任延抿开唇:“我还听得到。”

任延点点头,隔着茶几注视着安问:“真的没有同情你。”

无论怎么说,同情和心疼是两件事,他不会搞混,也不应该被混为一谈。

安问鼓了下腮:“噢,你可真无情。”

这行字打出来太好笑了,任延忍不住笑了起来,安问伏在桌子上,也跟着鼻息轻轻地哼笑。

蛋挞送上来,带着刚烘焙出的焦糖香味,浓郁得让人如同置身于化不开的奶油糖果中。安问吃东西像小动物,先捧起来嗅一嗅,再小心翼翼地啃上一点,尝尝味道,觉得好吃了,才嗷呜大口。

“你以前没吃过?”任延也拿了一个,提醒他:“小心烫。”

也太好吃了吧!安问的眼睛都眯起来,舌尖抿着那点甜味,不自觉地轻晃着摇了摇脑袋,看上去像车载娃娃,一出太阳就摇头晃脑的那种。

好吃到这种程度了,他还惦记着给院长奶奶拍照片,举着啃了一半的蛋挞,与之合影了一张自拍。蛋挞黄澄澄金灿灿,铺着焦糖色的酥皮,让任延想到向日葵。他拿起安问的手机:“我帮你拍。”

安问“啊”了一下,长开的唇又很快闭上了,咬着,正襟危坐:“我不会。”

他确实不会摆pose,完全没有刚才自拍的生动活泼,变得如同完成作业般僵硬。任延按下快门,很有自信地展示,安问抢过去了,“噗”的一声笑趴在桌子上,稀里糊涂地打着手语说:“我可不敢发给别人看。”

任延拧眉:“这还拍得不好?”

安问觉得他对拍照一事有什么误解,任延觉得他对自己的长相有什么误解。

过了一会儿,他沉默了一下午的任延哥哥就给他发了微信,问他在干什么。

小问号:「在请别人吃蛋挞。」

任延(哥哥):「好吃吗?」

小问号:「好吃,下次我请你吃。」

任延(哥哥):「我看看。」

安问发了张蛋挞的照片过去,任延哥哥说:「不看蛋挞。」

安问茫然了一会儿,一时吃不准是发自拍的好呢,还是对面那个卓逸群拍的好。又想到这将是任延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他得慎重一点儿,便说:「没了,我没有拍自己。」

对面陷入沉默之中。

任延咳嗽一声,对着微信像解一道数学题。他只是想要那张照片而已!他不得不主动出击:“喂。”

安问:“没礼貌,叫我名字。”

任延只好说:“安问。”

两个字莫名的低沉温柔,话音落下,两个人都莫名地一怔。这是任延第一次当面叫他全名,这也是安问第一次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安问将与他轻触的视线仓促地垂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以把那张照片drop给我么?”

对眼前之人,安问显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偶像包袱,“好啊,怎么做?”

他不太会,任延拿过他手机,搜索到自己的iPhone,将那张照片隔空投送了过来。

又吃了一会儿,毕竟聊不起天,安问想,“卓逸群”应该觉得很无聊,早就想走了吧,遂将剩下的两枚蛋挞打包,说自己该回家吃晚饭了。任延送他止步于坡道口,一路上夕阳的金光斑驳,远处白色的浪花听着模糊而温柔,要分别了,安问认真地问:“充电宝的钱,我怎么转给你?”

“不用了,没几个钱。”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安问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倒是没有再坚持。他转身与他拜拜,提着蛋挞兜子的手挥了挥。任延目送着他走了几步,花了十分钟才等到一辆愿意接单的网约车。

司机确认目的地与手机尾号,任延“嗯”一声,注意力全在安问发过来的微信上。

小问号:「要是让你跟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待一下午,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任延(哥哥)的回答不假思索:「不会。」

小问号似乎沮丧:「那你会不会不愿意跟不会说话的人成为朋友?」

因为不想贸贸然告诉任延自己是小哑巴,所以安问总用“不会说话”来指代,意味含糊。

任延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回道:「也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小问号:「我觉得那个姓卓的不想跟我当朋友,虽然我觉得他很奇怪,但看在他给我褪黑素,带我回家的份上,我请他吃蛋挞,他问我要照片,都不说加微信,用drop。」

任延:“……”

任延(哥哥):「他可能没想这么多。」

……主要是怕掉马。

小问号:「但是我跟他说还他充电宝的钱,他如果同意的话,我们就能加微信了,他又拒绝了。我都暗示这么多次了,他就是不想跟我加微信,不想跟我交朋友。」

“师傅。”

“啊?”

“调头。”

网约车在路口打起转向灯,调过头后,一脚油门往思源路的山坡上疾驶而去。

安问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给任延发着微信吐槽,越想越气,连带着看蛋挞都不顺眼了!扔掉可惜,他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拆开打包的两枚蛋挞,泄愤似的大口吃起来。一辆电动轿车从他眼前唰地飞过,又怀疑人生地缓缓退了回来。

下一秒,副驾驶的门打开了,任延大步绕过车头,比司机更怀疑人生:“怎么坐这里吃?无家可归了吗?”

安问结结实实地噎住,看到任延的那一秒又一口呛了出来:“咳咳咳……”

“加个……q/q行吗?”

安问:“?”

任延认真地看着他:“加个q/q行吗?交个朋友。”

安问不住用掌心抚着心口顺着气,眼睛瞪得很圆地看着任延,因为咳嗽,他下垂的眼尾都沁湿了。他拿乔,磨磨蹭蹭的不掏手机,比划着问他为什么突然想交朋友。

“你可爱。”

神经病!安问站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气势汹汹地返回来,将地上的垃圾捡走。

“真的不加吗?”任延对着他的背影,懒懒散散地喂了一声。

安问停住脚步,默了会儿,第二次折返回来,把手机拍进了任延的手心。任延点开他□□,扫了他的二维码,发送好友申请。

·

安家的宅子不在山高处,只在半山腰,安问回到家时,看到庭院口停了一辆陌生的轿车。到家时才发现,原来是高二理科年级组的孙向前来家访了。

安家上至安远成下至郑伯都很为安问的成绩担忧,孙向前打电话来说要登门家访,弄得整个安家都神经兮兮了起来。

安远成公司不去了,安养真会议推后了,就连安问的小妈林茉莉也取消了美容,三人换上见客的套装,在站口站成一排迎接年级主任孙向前。

孙向前也被这阵仗搞糊涂了,安远成殷切地握住他的手,毫无富商的架子,诚恳地恳求:“孙老师,实在不行,我们问问休学一年补补课也没关系!”

孙向前:“?”

安养真揽过他肩膀近一步说话,小声:“老师,退学的话,恐怕问问的自尊心受不了,他还小……”

孙向前:“不是……”

林茉莉讪笑:“老师,要不您先喝口茶……”

孙向前坐下,端起茶盏,一举一动牵动安家上下的心,众人视线纷纷跟着他的动作齐平移动。孙向前啜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安问的考试成绩啊……”

安养真屏住呼吸,心想幸好安问不在,不需要亲耳听到这么残忍的消息。

接着便听到孙向前说:“除了英语确实很糟糕外,……其他几门都是年级前十。”

全家人:“!”

“确实,我没有在开玩笑。”孙向前放下茶盏,肯定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对安问的成绩有什么误解……”

安问,小镇三流高中旁听生,野生做题家,因为哑巴而被人连同智商和学习能力一同怀疑,其实过去一整年练的都是全国高考真题和竞赛卷……

孙向前将话题带入正轨:“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们,听说安问主动申请转入十五班,跟任延当同学,但目前看,他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进A班的,你们的意思呢?”

他同时将两种方案的利弊都分析了一遍,包括对安问英语成绩的担忧和规划。

安问回家时,这一场家访已经尘埃落定,安远成亲自送客。他不知道孙向前来的意思,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自己是要被惨遭退学。但落日余晖下,孙向前却充满鼓励性地跟他说:“A班见。”

A班?什么A班?他要去十五班!

安远成和安养真以往都以他心意为首的,这次却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晚饭不复轻松,安问看上去吃得很认真,眼睛却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与任何人眼神交流,艰难又礼貌地坚持到了大家都用完餐,他才离席,沉默地回了房间。

安养真敲门进来时,看到他正趴在书桌上翻着从福利院带回来的活页笔记本。

那上面有简报、每一个小朋友给他的离别祝福语,和院长奶奶娟秀的字,以及许许多多安问从小画到大的简笔画。

安养真拉过椅子,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了会儿,像认真对待一个小朋友。

“其实在家里不用这么讲礼貌,生我们的气了,也可以不下楼吃饭,不想吃了就直接走,没必要理我们。”

安问沉默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一家人就是这样的,客气了反而不是一家人了。”安养真说道,帮他撩了下垂落挡视线的额发,“所以真心话也要和家里人说。”

安问放下彩色铅笔,转向安养真,打了一句手语。

安养真半猜半懂,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不敢置信。

安问说的是:“任延哥哥是我的锚。”

安养真磕磕绊绊地用糟糕的手语回复他:“什么意思?”

“小时候你不在国内,妈妈不管我,爸爸也不管我,只有他保护我。刚到福利院的时候,很多人欺负我,我骗他们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只要谁欺负我,他就会从天而降。”

“宁市很大。我从福利院走到小卖部给院长奶奶买糖果,只需要十分钟,这就是我的世界。宁市有一万个我的世界那么大,坐上公交时,我不敢犯困,因为会迷路。”

“在宁市,我只熟悉任延,他就像是一个锚,只要想到他在这里,我就知道我也还在我的世界里。”

安问始终平静地打着手语,没有激烈的情绪或说服对方的意思,因为这里面所含的并非是祈祷,而是既定的事实。

安养真的手缓缓放下,“为什么只有任延是你熟悉的?我和爸爸,比不上他么?”

安问无声地笑了笑:“因为他从小就在我心里,就像那个玩具熊,一直陪着我长大。虽然我没跟他见过面,但他对我来说一直都在。”

床边的玩具熊灰扑扑的,已经被洗得发白了,但安问仍要抱着它睡,家政阿姨打扫房间,需要给熊盖上小毯子。

安养真沉默许久,苦笑着摇摇头:“任延知道你心里这么想他吗?”

安问抿了下唇:“这跟他没关系,他不需要知道,他又没有义务。”

“那如果我们答应了你去十五班,等你熟悉了宁市,熟悉了现在这个世界,可不可以回到A班上课呢?”

“我在镇子上靠自己做题就能拿到这里高中的前十,在十五班也可以。”安问笃定地回。

安养真点点头,失笑了一声:“但是高考是要和全国、全省聪明的、努力的人比赛的,不止是现在的七百个人。”

安问歪过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那我把任延哥哥一起带到A班吧。”

应该也不会很难吧!毕竟任延的成绩应该也不差,安问觉得这句话都算不上什么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