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向来不是什么清闲的地方,尤其是今天一大早又出了那样的事,引得来来往往之人免不得要议论上几句。
“刚刚我可亲眼瞧见了,那人口鼻都是黑血,看着像是被毒死的,眼睛瞪得死大,想来也定是死不瞑目。”
“我怎么就听说这人是畏罪自尽的,再说这牢房内哪来的毒药?”
“牢房里没有,不代表外面没有啊……”
“咳咳——”
苟新瑞看着身旁大理寺卿徐敦岳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总算忍不住轻咳了一下,提醒还在滔滔不绝讨论着的两人。
原本还不耐烦回头的两人看到来人,尤其是徐敦岳黑如锅底的脸色,顿时手足无措地立在了原地,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估计这徐大人现在就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了。
最后还是苟新瑞看不下去眼去了,悄悄给他们比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才对身旁的大理寺卿宽慰道∶“毕竟是事发突然,旁人议论也是有的,徐大人莫要为此动怒,这气急伤身啊。”
昨夜宣平侯府的谢世子派人送来了一份密匣,其中便涉及了宣平侯府的李氏与南疆关系,事关两国往来,南疆五皇子眼下又正在上京,大理寺更是不敢怠慢,唯恐夜长梦多,几人几乎是一夜未合眼,连夜便提审了李氏。
谁知还未能回府歇上一歇,便传来李氏暴毙的消息,别说是旁人对此议论纷纷,就连苟新瑞与大理寺卿见到了李氏的死状都差点被吓一跳……
“苟大人倒是沉得住气。”徐敦岳看着溜之大吉的两人,冷哼了一声,“审讯的犯人在牢中被人毒杀,这话说出去,大理寺的脸还往哪搁,你我二人如何对圣上交代?”
“卷宗我已经派人先送去太子府请太子殿下定夺了,这真相还未查明,徐大人,我们可不能自乱阵脚。”
徐敦岳闻言也冷静了下来,过了半响才叹气道∶“也幸好昨夜先提审那李氏,也算是有所收获,总不至于让你我二人掉了头顶这乌纱帽,只是被问责怕是免不了了。”
“没到山穷水尽就好,多少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人正说着话的功夫,只见长廊处一个佩着剑的侍卫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到二人才急切地拱手行礼道∶“徐大人,苟大人。”
好端端的谈话骤然被打断,徐敦岳对他的莽撞之举心中颇有不满,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了,这般匆忙?”
“有一位姓谢的小姐想要见一下苟大人,手里还拿着……太子殿下的令牌。”
“拿着太子殿下的令牌?”
见徐敦岳面露疑惑,苟新瑞苦笑解释道∶“那想来便是宣平侯府的谢大小姐了,徐大人那日身体抱恙未出席陛下寿宴,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没见过本人倒确实是真的,但这最近的不少案子可都于这位谢小姐有关,徐敦岳就是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别的先不说,就是今晨暴毙的李氏,不就是宣平侯府上的人么。
徐敦岳捻着胡须沉吟了片刻,他只是从别人的叙述中听过谢姝月的名字与事迹,有些摸不准这位准太子妃的脾气,下意识便觉得她不是好相与的,故而猜测道∶“这个时候过来……怕不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苟新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谢姝月的来意,这才转头对侍卫问道∶“现在可把人请进侧厅了?”
侍卫连忙称是,又补充道∶“属下见那位谢小姐是拿着太子府的令牌来的,不敢怠慢,已经命人上茶好生招待着了。”
“既然这样,徐大人,我便先告辞了。”
苟新瑞冲徐敦岳拱了拱手,这才拂袖跟着侍卫一路向侧厅走去。
大理寺平日作风都是严苛公正,用度不多不少皆按朝廷标准,一个普普通通的侧厅更是没什么稀罕之处,唯有卷轴上书“秉公任直”四字,悬挂在最中央的显眼位置,一入大门便可见到,倒是足添了几分浩然正气。
周围之人皆面色肃穆,谢姝月顿觉无趣地放下手中还氤氲着热气的茶盏,起身便走到那方卷轴旁细细打量着。
“那是太子殿下的墨宝。”
谢姝月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刚刚跨入大门的苟新瑞冲她平和一笑,这才看着那卷轴道∶“这是当年林州贪墨一案时太子殿下所赐,为的便是时刻提醒大理寺众人办案公允不阿。”
“我记得林州贪墨一案是三年前的事了吧,当时苟大人应该还未曾在大理寺任职,竟也知道的这么清楚。”谢姝月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林州一案震动朝野,卷宗一直存于大理寺中,众人皆引以为戒,自然是清楚的。”
听到谢姝月提起林州贪墨案一事,苟新瑞停顿了片刻才出声解释,见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这次忐忑问道∶“不知谢小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晨刚刚得知李姨娘畏罪自尽,想来确认一下罢了。”
“苟大人不必紧张。”见苟新瑞脸上的表情属实算不上平静,谢姝月愣了一下,心知他是有所误会,只得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不知苟大人可否让我见一下李姨娘的尸身?”
“这如何使得?”
苟新瑞听到这话瞳孔瞬间睁大,见谢姝月看了过来,慌忙地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下官非要拦着谢小姐,只是这李氏死状着实是凄惨了些,谢小姐还是莫要去看了。”
“逝者已逝,再怎么死状凄惨也是无用。”谢姝月沉默了片刻,又道∶“刚刚听不少人在议论李姨娘是中毒而死的,我虽医术不精,但或许还能帮上点忙,苟大人不必顾虑于我。”
“这……”苟新瑞有些犹豫,他倒不是信不过谢姝月,只是怕万一真把人给吓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太子殿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不过瞧着谢姝月不慌不乱,眼神澄澈淡然,想来也是个胆子大的,偏偏眼下又态度坚决,苟新瑞实在想不出什么旁的措辞再去拒绝,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示意谢姝月跟上自己。
从侧厅一路出去,苟新瑞一路北行穿过大理寺的牢狱,长长的回廊上燃着明明暗暗的烛火,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这里的气温也低的吓人,即使是在炎炎夏日,谢姝月走进去的时候还是感到阵阵寒意渗进了骨子里。
“原本死者的尸身都是放在停尸房的,只是现在天气炎热,为了避免尸体腐烂,也只能先移到这里了。”苟新瑞停在了一处门前,这才回头对谢姝月解释道。
谢姝月点了点头,苟新瑞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刚想让谢姝月做好心理准备,见到里面站着的人时,一瞬间却有些出乎意料。
徐敦岳原本正在询问仵作问题,听到开门的声音,下意识地便抬头望去,见到苟新瑞身后还跟着一位妙龄少女,不由得警惕道∶“苟大人,这位是?”
“徐大人,这位便是宣平侯府的谢大小姐,此番前来是想见一见李氏的尸身。”
徐敦岳闻言也是一愣,打量了谢姝月一眼,倒是没有阻拦,反而是大大方方地让了开,露出了身后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提醒道∶“这李氏的尸首面容可怖,谢小姐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苟新瑞之前便已经交代过多次,谢姝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身旁的仵作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白布给揭开。
只见躺在木板之上的李姨娘面色青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口鼻与眼角俱是已经干了的黑血,身体的姿势呈现着不自然的痉挛,尤其是面部和脖颈之上,还有数道被指甲所划出的血痕。
“仵作已经验过了,这些血痕都是李氏自己抓出来的。”苟新瑞适时地出声解释道,示意仵作将李姨娘的手臂抬起,果然在指尖与指甲处都有点点血迹。
谢姝月的视线却悄然滑到了李氏手臂之上的褐斑,皱眉道∶“这褐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狱吏们发现的时候便已经起了褐斑了。”原本默不作声的徐敦岳突然叹了口气,插话道∶“因为瞧着是和谢小公子死状相似,应该也是中了粉娥娇花粉之毒,我们这才猜测她是否是畏罪自尽。”
“确实是粉娥娇的花粉没错。”谢姝月的脸色冷了冷,“之前恒儿不过是吃进去了一点混在糕点中的粉娥娇花粉,而看李姨娘这个样子,必然是十足十的量。”
“只是这花粉到底从何而来,便有劳大理寺的诸位大人好好查上一查了。”
谢姝月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打量着屋内的摆设,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不知大理寺可是开始审问谢雪柔了,这个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吗?”
“李氏是单独关押着的,想来应该是不知道的,谢小姐是想去见一下她吗?”苟新瑞不知谢姝月为何突然这么问,但他今天既然都已经把人带过来看死尸了,自然也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了。
谢姝月听到这话反倒是摇了摇头,突然说道∶“我想去见一下马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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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来的是你。”
马姨娘动了动自己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她的眼睛早就在谢子恒死后,因为终日里流泪不止而哭坏了,直到谢姝月走到她面前,她才勉强将人给认出,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容,问道∶“是我的死期到了吗?”
“之前我就说过了,那是大理寺的事情,与我无关。”谢姝月淡淡回答道∶“我来只是有事想要问你罢了。”
“该交代的我已经跟大理寺交代清楚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马姨娘顿了顿,脸上的神色似有些许不甘,手指紧紧地抓着铁质的栏杆,嗓子沙哑道∶“你可比你母亲聪明多了,我们竟全部都中了你的计,是你赢了……”
“马姨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谢姝月抬了抬眼,被牢狱中的烛火一照,原本如潋滟桃花般姝丽的脸上或明或暗,眸子如一汪清泉一般淡然宁静,“我从未对你们设过计,这一切都是你们自食其果。”
见马姨娘怔愣,谢姝月继续道∶“但我今日不想与你在这里争论这个,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你为何要与李姨娘勾结?”
“看来你知道了。”马姨娘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之景,慢悠悠地又坐在了地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与你在老夫人院前相遇,你带我回了你的院子,告诉我曾经与母亲交好的时候,我便已经开始怀疑。”
“但你还是装作与我亲近,提出要给恒儿治病,来获取我的信任。”
马姨娘闻言脸色一变,骂道∶“这等行事做派,果然是和你母亲一样,假仁假义,他日必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见谢姝月依旧淡定自若,马姨娘却看不得她这般自在,忽而站起身来,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与谢雪柔合作一起去告发你?”
“你的身后是镇国公府,是太子殿下,但我却没有你这等运气,我有的只是为了钱能狠心将我卖掉的父母与兄嫂。”马姨娘的声音忽而变得尖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你不死,那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全家被杀!”
谢姝月抬眼与她对视,唇角带着一抹冷意,嘲讽道∶“如果没有人来威胁你,你就能保证自己不会害我?”
“你说的没错。”马姨娘听到这话挑了挑眉,忽而笑道∶“我告诉你,我一看到你这张与你母亲相似的脸,我就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方能报我心中之痛。”
“原本我以为她是个好人,是她将我从老鸨手中救出,准许我跟在她身边当侍女,也是她告诉我说,会帮我与心上人撮合,帮我周旋定下了亲事。”
“可到最后又是她!”马姨娘的神色忽而癫狂了起来,握着栏杆的手指根根发白,声音沙哑又尖锐,“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回镇国公府省亲,如果不是她执意要让我留在府中安心绣嫁衣,我又怎么会被宣平侯□□,甚至失去了自己腹中的孩子!”
“我的恒儿是李茹香害的,可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因为你母亲才没的,我怎么能不恨!”
“冤有头债有主,你怎么不去找宣平侯?”谢姝月强压住自己的怒火,质问道。
“他?”马姨娘嗤笑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屑,“那个畜生何必需要我来出手,李茹香这么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在给他下毒吗?早晚有一天他会死在女人身上。”
“所以你便故意加过量的粉娥娇花瓣在母亲的药中,最后导致她心竭而亡。”谢姝月冷声道,“你骂宣平侯是畜生,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马姨娘听到谢姝月的话也无甚反应,只是坦然一笑道∶“我可没有这本事,更不认识什么粉娥娇,左不过是李茹香给我什么,我便下什么便是了。”
“不过真是可惜,当年李茹香要将你调换,我本想偷偷将你一并掐死,也好报我孩子的冤孽,不过后来一想,让你当琴姨娘那个娼妓的女儿也挺好的,也好让你尝尝人尽可欺的滋味。”
马姨娘看向谢姝月的眼神始终如同毒蛇一般怨毒,冷声道∶“早知今日,我必然毫不犹豫地将你给掐死!”
“若是当真有早知道这一说法,我母亲当年便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你自生自灭,也免得被你最后算计而死。”
谢姝月退后一步,拉开了与马姨娘之间的距离,冷声对角落说道∶“苟大人,你都听见了吧。”
一直坐在视线死角的苟新瑞这才站起身来,身旁的小吏连忙将手上已经记录好的证词递了上去,苟新瑞翻看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都听见了,而且记录详细。”
见到马姨娘一脸震惊,谢姝月却忽而展颜一笑,补充道∶“马姨娘,看好了,这才叫给你下局。”
“实话告诉你,李姨娘今天早上已经暴毙而亡,脸都被自己划花了,死不瞑目呢。”谢姝月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却始终阴恻恻的,又轻声道∶“不过想必有马姨娘愿意下去与她作伴,李姨娘一定会高兴的不得了。”
一声突然爆发的尖叫与哭喊声在牢房之中飘荡,谢姝月却面不改色地从中走出,身后还跟着表情微妙的苟新瑞。
原本那日瞧着这谢小姐还是太子殿下手里养着的娇花,谁知道竟然是一朵伪装的极好的食人花,苟新瑞见谢姝月一路出来踏上了马车,心中却是暗自送了一口气,心道这难怪这谢小姐能被太子殿下看上,两人都是一样的难伺候。
“苟大人。”谢姝月掀开车帘,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悲喜,声音也压得极低,苟新瑞只得上前了几步,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谢雪柔不像马姨娘,她除了李姨娘之外,便没有其他的顾虑。”见苟新瑞还是有些疑惑,谢姝月又提醒道∶“能不能用今日之事撬开她的嘴,便要全看大理寺的本事了。”
说罢,谢姝月放下车帘,不再理会外面的苟新瑞,示意车夫驾马启程。
马车慢悠悠地离开大理寺的门前,苟新瑞心中思索了片刻,脑中忽而灵光一现,连忙快步又走了回去。
谢姝月坐在马车之中闭目养神,这一番折腾确实废了不少的时间,马车外的车夫看了一眼天色,出声问道∶“大小姐,快到正午了,要直接回府吗?”
“不,我们现在掉头去……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