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一向来的晚些,往往日落西山后过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见天色远远黑了下来,家家户户又燃起烛火。
睿王府门前的两个家丁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再过一刻钟就是他们换班的时候,眼下又无客人来访,两人一边随口闲聊着京中趣事,一边准备将大门关上。
“两位且慢!”
一道急切的声音突然传来,两人闻言一愣,只见一个蒙着厚重面纱的女子提着裙摆匆匆上了台阶,还未站定便急切道∶“我有事要求见睿王殿下,劳烦二位前去通传一下。”
家丁对视了一眼,瞧着她虽然衣着素净,但神色也不似作假,连忙出声问道∶“不知您是?”
“我是宣平侯府二小姐谢雪柔。”谢雪柔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袖口,又补充道∶“是谢姝月的……妹妹,劳烦二位了。”
家丁点了点头,连忙小跑着进去同传,过了好半响,才带着个婢女一起回来,恭敬道∶“谢小姐,殿下请您进去。”
谢雪柔连忙点点头,动了动已经站的有些僵直的腿,跟在婢女的身后走进了睿王府。
睿王府不像是在宣平侯府,一路弯弯绕绕地尽是奢丽,偶尔路过的婢女家仆也都神色恭谨,谢雪柔本就心中没底,这般看下去,反倒是让自己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管畏畏缩缩地跟在带路的婢女身后。
“这位便是谢二小姐吧。”
一道窈窕的身影正提着一盏灯笼款款而来,谢雪柔愣了愣神,才勉强在灯笼的光下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见其身着淡紫色的软烟罗裙,裙摆处用掺银线绣着牡丹的花样,行走之间恍如流光夺目,一双桃花眸顾盼生辉,在夜色中也不减其姿容。
身旁的婢女见状低头沉默地退下,谢雪柔心头一紧,思索之下只记得睿王府上有两位侧妃,虽不知来的到底是哪位,但还是行礼道∶“臣女见过侧妃娘娘。”
“谢小姐误会了。”紫衣女子脸上划过一丝尴尬,连忙上前扶起谢雪柔,缓声道∶“我只是王爷身边的侍女,怎当得起谢小姐一句侧妃娘娘。”
谢雪柔闻言脸色也有些尴尬,幸好紫衣女子并未曾继续说些什么,提着灯笼将人引到了书房,推门道∶“王爷,谢小姐来了。”
谢雪柔匆匆瞥了一眼坐在书案后的睿王,飞快地又低下了头,跪于地上道∶“臣女谢雪柔见过睿王殿下。”
书房内一片寂静。
谢雪柔低头盯着光洁的地面,耳边只有烛火的燃烧声和茶盏轻轻碰撞的声音,然而睿王却像是完全忽视了她这个人,未曾让她起来,却也未曾让她出去。
一杯清茶递到了身边,殷景安这才从桌上的卷宗中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子,半响才道∶“你是谢姝月的妹妹?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谢雪柔闻言身体一僵,这才慢吞吞地抬起了头。
“不过尔尔。”
殷景安冷笑了一声,顿时失了兴趣,随意问道∶“你说你有事要求见本王?”
谢雪柔被殷景安的评价刺的心头一痛,但还是低头道∶“臣女的母亲前些日子因事含冤进了大理寺……”
“你母亲便是那个毒害侯府庶子的李氏?”还未等谢雪柔把话说完,殷景安便懒洋洋地打断了她的说辞,“先不提她人赃并获,便是她真有冤屈,那也是大理寺该管之事。”
“谢二小姐今日前来,莫非是想让本王去救李氏?”殷景安重新翻开了卷宗,神色之间颇有不屑。
谢雪柔闻言更是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块令牌,小声道∶“母亲走时曾留下这样一块木牌,臣女只是想着或许殿下曾与母亲是旧识,无奈才出此下策。”
她虽故作镇定,可心中还是隐约有些不安,昨夜她见李姨娘房中有睿王府的令牌,便托人将她带去了大理寺,见了李姨娘一面,李姨娘却不愿细谈,只让她莫操这些心思,顾好自己便是。
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谢雪柔这几日里一直在哭,更是不愿意放下这根救命稻草,紧赶慢赶地便跑来了睿王府,想要求得一线生机。
木质的令牌早就被她手心里的冷汗浸湿,紫衣女子用绣帕将它接过,这才又捧送到睿王的眼前。
殷景安嫌恶地瞥上了一眼,“本王可不记得何时送出过这令牌,谢二小姐拿来之前不妨先去问一问你母亲,是不是偷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紫衣女子识相地将木牌用绣帕包住搁在了一边,见殷景安又开始继续看手上的卷宗,微微撩起袖子拿着墨条准备磨墨,只是可惜肤如凝脂的手臂之上,满是青紫与血痕,在室内烛火的映衬之下更是明显。
殷景安却丝毫不觉意外,看了半响,忽而把人揽进了怀里,还未曾让谢雪柔离开,便开始与其耳鬓厮磨。
紫衣女子脸色尴尬,手臂上伤还泛着火辣辣的疼,可她不敢把人推开,眼角眉梢皆是惧色,只得屈辱地受着。
谢雪柔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是不断恳求道∶“还望殿下救臣女母亲一命,臣女就算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殿下的。”
“倒还真是奇怪,你姐姐谢姝月是未来太子妃,众所周知,这大理寺少卿苟新瑞是太子的心腹,你怎么不去求她?”
殷景安故作不知地问了一句,见谢雪柔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才好似恍然大悟道∶“倒是本王忘了,你姐姐虽然还未入府,但既然那么讨皇兄喜欢,怕是也没空顾得上你吧。”
谢雪柔脸色一僵,垂下的眸子中满是恨意。
睿王话说的难听,可却都是实情,李姨娘入狱,侯府的下人也见风使舵,尤其是那管家杜万,平常的时候点头哈腰,现在每日带头折辱她,更别提那幸灾乐祸的韩姨娘,变着法地嘲讽她。
老夫人和宣平侯对此全然视若无睹,她有个这样的母亲,名声算是在京中坏了,也去了联姻其他士族联姻的价值,宣平侯便打算将她送去庄子,明年开春随便找个商户秀才之流给嫁了。
如同扔掉一团垃圾一般。
她本就与谢姝月不和,太子府和皇宫每日流水似地往府上送着东西,镇国公府又在背后护着,谢姝月的气焰越发嚣张,她虽手里握着谢姝月的把柄,可却苦于缺少证据,更别说让谢姝月去救李姨娘了。
“时候不早了,玥儿,还不快请谢二小姐出去。”见谢雪柔跪在那里愣神,殷景安彻底失去了耐心,将紫衣女子松开,示意她把人带出去。
被唤作玥儿的紫衣女子暗自松了口气,这才走到谢雪柔的面前轻声道∶“谢小姐,请吧。”
“睿王殿下,求您……”
谢雪柔咬了咬牙,不愿就这样无终而返,玥儿眉头微皱,对着角落里的小厮使了使眼色。
小厮点了点头,便欲上前将人给拉下去,谢雪柔看着正垂眸站着的玥儿,脑中骤然划过一个念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小厮,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殿下若能保全臣女与臣女的母亲,臣女愿告知殿下一个天大的秘密。”
“是关于谢姝月的。”谢雪柔咬牙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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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日
恢弘宽阔的大殿金碧辉煌,柱上雕着栩栩如生的飞龙,殿中以黑金砖铺地,被那描彩鎏金宫灯的烛火一照,隐隐泛着微光。
时值陛下千秋寿辰,按照惯例应在宫中宴饮群臣,以示爱才之心。尤其是今年诸番国共同朝见,为彰显盛朝国威,此次更是规模宏大,宽阔的大殿按照品秩在两侧设好了位置,手捧托盘的宫娥鱼贯而入奉上上好的美酒佳肴。
宣平侯的官职不算太高,在侯位之中本属末流,偏生今日的位置倒是难得地靠前,正坐在镇国公府的下首。
帝后还未曾到场,在场的众人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着,谢姝月坐在谢轻寒的旁边,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手上的玉镯,看着依次进入大殿的王公贵族,唯独没有自己想要看到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谢妹妹叹气做什么。”
原本正在与谢轻寒说话的魏国公世子魏则转头看向谢姝月,好奇的出声问道。
谢轻寒自然知道谢姝月为何叹气,忍不住轻哼了一声。无非便是这几日太子事忙,两人又许久未见,一大早便爬起来挑衣服选首饰,折腾了大半天才坐马车赶到宫内,结果却连人影都没瞧见。
之前他未曾揭穿两人时,谢姝月还知道收敛一番,只是没事偷偷摸摸出去与人私会,眼下他把话说开了,谢姝月除了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恨不得把心中所想写在脸上。
也幸亏太子殿下这几日正忙着南疆使臣来贺寿一事,虽然没时间与谢姝月相见,但一箱接着一箱的东西却接连不断,上到奇珍异宝,下到绫罗绸缎,但凡长着眼的人都知道两人情深义重。
“只是觉得这宫中美酒佳肴虽好,可惜规矩也多,吃到嘴里都没滋没味。”谢姝月随口敷衍了一句。
“那倒也是。”魏则一向放荡不羁,最烦那些繁文缛节,一时间倒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晃了晃桌上的玉壶,惋惜道∶“听说琼州进贡了几坛上好的玉沥重酿,本以为在宫宴上能有口福一品,结果还是与之前别无二致。”
“别想了。”谢轻寒无奈道∶“琼州今年一共也就送了三坛,陛下留了一坛,一坛赏了南阳王,另一坛赏了太子,从哪再寻出那么多用在宫宴上,还是早点断了这个念头吧。”
魏则长吁不已,连声叹了好几口气,倒是引得几人一笑,气氛反倒是更融洽了不少。
宫娥没有打断几人的谈话,悄无声息地将玉壶轻轻摆在谢姝月的面前,换掉了原来放在桌上装着酒液的玉壶。
“等一下,怎么突然就要换掉了。”谢姝月愣了一下,补充道∶“我还没有喝呢。”
“谢小姐莫要担心,这是太子殿下命人特意为您准备的。”宫娥小声回答道,“殿下说这酒喝着不容易醉,但还是希望谢小姐切莫贪杯,免得伤身。”
谢姝月闻言心头一暖,抿嘴轻轻的笑了,等到宫娥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玉壶,扑鼻的清冽酒香弥漫在空气中,不似寻常酒酿般醉人,反倒是多了几分淡淡的冷香。
“谢兄,这不会……就是那玉沥重酿吧。”魏则愣愣地说道。
谢轻寒也闻了闻,点了点头道,“太子殿下有心了。”
谢姝月酒量浅,一向不好这杯中之物,虽知殷玄铮送来的确实是少有的佳酿,但也只能汪洋兴叹,反倒是见一旁的魏则跃跃欲试,笑道∶“魏大哥要不要尝一尝,也算是圆梦了。”
魏则眼珠子恨不得都要黏到桌上的玉壶上了,听到这话还是忍痛移开了视线,“谢妹妹,你喝吧,我闻一闻味道就已经知足了。”
太子给未来太子妃特地送上的酒万一被他给喝了……
魏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自觉地便把话题给岔开了。
谢姝月远远看见了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长乐郡主,一时倒也忽略了魏则的异样,含笑招了招手算作打招呼,长乐郡主本想过来,可被大长公主一瞪,瞬间又老实了下来,只得给谢姝月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下一刻,紧随其后的睿王映入眼帘,谢姝月含笑的嘴角瞬间又落了下来,冷笑一声别过了视线。
殷景安也看见了坐在对面的谢姝月,见其这般作态也不生气,反倒是心情颇好地坐在自己的座位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哥。”谢姝月见殿中人几乎已经到齐,原本外出商议事情的镇国公和宣平侯一行人也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座位,轻轻扯了扯谢轻寒的袖子,小声道∶“太子殿下怎么还不来啊?”
谢轻寒眉头微皱,望了眼对面下首第一位至今还空空如也的座位,摇了摇头。
倒是一旁的镇国公听见了谢姝月说的话,低声回答道∶“听说明空大师今日也回京为陛下祝寿,他是太子殿下的恩师,想来太子殿下是去迎接了。”
话音未落,只听拿着拂尘的内侍一声呼喊,帝后并几位宫妃与太妃从大殿中依次走入,在场的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免礼。”
威严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谢姝月偷偷瞄了一眼,见上首处坐着的,除了帝后之外,便是丽妃与几位眼生的妃嫔,还有便是曾在行宫见过的太妃。
丽妃好像察觉到了谢姝月的视线,似有所感的看向了谢姝月的方向,红唇微微勾了起来,脸上难得浮现出了快意的笑容。
“南疆尉迟策见过盛朝陛下,祝陛下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虽然身着盛朝服饰,上京官话说的也流畅,但南疆五皇子人高马大,面容格外深邃,在人群中倒是格外的扎眼,此时正半跪在殿中,态度恭敬地说着祝寿之辞。
身后跟着的南疆使者将几箱贺礼搬了过来,盛帝坐在上首远远地望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他番国的使臣也有样学样,纷纷献上早就准备好的贺礼。
一番流程走下来琐碎又漫长,谢姝月早就昏昏欲睡,只是见殷玄铮的位置还空着,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屡屡向殿门看去。
直到内侍尖细的喊了一声“开宴”,才有宫廷舞女从一旁走来,伴着一旁乐师奏出的乐声,款款起舞。
“铮儿怎么还没来。”盛帝望着下首空空如也的座位,皱眉问道。
皇后含笑回答,“刚刚接到消息,说是明空大师正打算回京为陛下祝寿,铮儿便快马加鞭地赶去天山寺去迎人了。”
见盛帝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怪罪殷玄铮迟迟未来的意思,丽妃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帕,看向坐在下首的谢姝月,挑眉道∶“谢世子身边的那个应该便是陛下为太子殿下指的太子妃吧,当真是人比花娇。”
“苏蓉的女儿自然是好的。”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丽妃,又道,“她性子和顺,铮儿也很是喜欢,幸好陛下慧眼识珠。”
“性子和顺?”丽妃轻笑道,“我怎么听说这未来太子妃总是与长乐郡主混在一起,去些三教九流之地。”
“不过是市井谣言罢了,妹妹怎的也相信这个,这长乐与月儿在一起玩着,我瞧着这几日也乖巧了不少。”
见盛帝向自己投来了一个冷淡的眼神,丽妃自觉地闭上了嘴,见皇后那得意的模样,心中冷笑了一声。
一曲作罢,舞女们纷纷退下更衣,只是还未等乐师再次奏起乐声,一道素净的身影却缓缓走向了大殿正中央,跪在地上叩首。
宣平侯府的人脸色俱是大变,跪在殿前的不是旁人,正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谢雪柔。
坐在对面的睿王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容,谢姝月心中警铃大作,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殿下跪的是何人?”皇后见丽妃嘴角也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冷静地出声问道谢雪柔。
谢雪柔这才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一旁如临大敌的谢姝月,心中暗自冷笑一声,这才道∶“臣女是宣平侯府的谢雪柔,有事想要禀告陛下与娘娘。”
“谢二小姐这大张旗鼓的,可是有什么要事?”丽妃故作惊讶地出声问道。
谢雪柔对着上首又恭敬的叩了一次首,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这才抬头看向谢姝月,掷地有声道。
“臣女要告发长姐谢姝月与人私通,辱没皇室颜面,不配居于准太子妃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