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越发多变,一大早天空中便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宣平侯府上的喜气洋洋。
门外的家丁恭顺地将到府的贵人迎下马车,络绎不绝地宾客纷纷送上手中的贺礼,就连平日里素来倨傲的勋贵世家也不约而同地步入侯府正堂,与一向他们看不上眼的宣平侯谢宇寒暄祝贺着,话里话外都满是恭维之意。
因着与陛下的寿辰时日接近,宣平侯府又已然没落,谢宇也更加小心慎微,为避免冲撞圣驾,惹人争议,往年宣平侯府大多都是从简操办,还从未如同今日这般大张旗鼓。
别说是接到请帖的家族如获至宝地赶了过来,就连不少并不相熟的朝臣都主动携礼道贺,眼下上京城内谁人不知宣平侯生了个好女儿,与宣平侯府交好,那便是与太子交好,与皇室交好。
虽然还是有人心中疑虑陛下怎么指了宣平侯的女儿为太子妃,但面上依旧还是得装的过去,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已经过来了,那边都是一团和气。
宣平侯坦然接受了那些若有若无的奉承之语,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这才低声问道家丁,“世子和大小姐人都去哪了?”
眼见着宾客已然快要到齐,族中的长辈也已经拿着族谱过来了,按照他们之前所商量的,正该在此时宣布谢姝月的身份,一来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巷头巷尾也少些议论,二来也是为了皇室的面子考虑,不至于让皇室因着太子妃的出身而蒙羞。
只是这看了一圈,谢姝月和谢轻寒却双双失了踪影,宣平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世子正与魏国公世子在一处,大小姐想必现在应该在女眷们所在的花厅。”
“赶紧去找一找人,免得一会耽搁了。”
家丁应了下来,这才连忙又喊上了几个婢女,快步朝着身后的花厅处走去。
比之前厅喧闹的祝贺之声,花厅中坐着的大多是随行的女眷,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正三三两两地凑堆说着话,时不时用手上的团扇遮住逸出的阵阵轻笑。
久病在床多日的老夫人今日也难得地走了出来,精神虽然看着好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化不开的憔悴,原本还有些刻薄的面容更是多了几分老态,堪堪出来露了个面,与几位世家夫人打了声招呼便又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今天这雨下起来,难免又有些凉了,老夫人还是回去歇一歇吧。”秋菊连忙将手上拿着的薄披风搭在老夫人的身上,担忧道∶“您的身子要紧,这里有李姨娘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老夫人抬眼扫了一眼正在花厅门口从容不迫与诸位女眷寒暄的李姨娘,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略微点了点头,便在秋菊的搀扶之下起身离开了。
而眼见着老夫人已经离开,就这般放心地将剩下之事交由李姨娘,在李姨娘身旁的几人态度都有些微妙,了然地笑道∶“到底还是府上老夫人治家有方,看眼下对你的重视程度,想必不日便会提了你做侧夫人。”
“郑夫人说笑了,不过是因为老夫人病重,妾身这才得以帮上一点不足挂齿的小忙。”
李姨娘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感到过分高兴,但身上连云锦的缎子,和田羊脂玉的镯子却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在侯府中的地位,虽无侧夫人之名,但看其穿着打扮哪里还像是个普通姨娘。
在场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倒也想起了这宣平侯曾经取了镇国公的独女为正妻,原以为只是一直没有续弦再娶,没想到竟连一位侧夫人也不敢纳,一时间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马姨娘牵着谢子恒的手低头走过,听到李姨娘这般惺惺作态,脸上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冷笑,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了。
“瞧瞧她那副得意样子,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坐在马姨娘旁边的美貌妇人嗤笑了一声,含酸拈醋地嘲讽道∶“要是侯爷想让她做侧夫人,那何必还要等上这么多年。”
马姨娘淡淡一笑,并未接过这话茬。
侯府中虽无正房夫人,但妾室却是不少,可惜这种场合,除了几位带着孩子的姨娘,旁人甚至连过来的资格都没有,因而这块地方除了马姨娘与谢子恒,也就是身边的带着一双儿女的韩姨娘罢了。
见马姨娘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韩姨娘又看向坐在一群贵女中的谢雪柔,小声道∶“这二小姐也快到要指婚的年纪了吧,听说前些日子老夫人给她挑了忠义伯的庶三子,被她给拒了。”
“大小姐是未来太子妃,她的心气自然也高了。”马姨娘瞥了一眼对面谢姝月空荡荡的座位,塞了块糕点给谢子恒,让侍女带到一旁去,这才继续道∶“毕竟有个好姐姐,也多少跟带着沾光。”
“那也是,庶子又不能袭爵,今时又不同往日,嫡姐嫁给了太子,估计这二小姐怕是已经也开始想着做个侯府夫人了。”
马姨娘闻言神色一僵,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揪着手中的绣帕。
韩姨娘倒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滔滔不绝道∶“不过我见着大小姐似乎不太待见二小姐,我倒是还想着等再过几年雨儿长大了,再去求一求大小姐,最好也能给她指上一门好婚事。”
马姨娘点了点头,随口敷衍了几句,视线落在对面的谢雪柔身上,神色晦暗不明。
谢雪柔自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别人议论的对象,眼下她正与几位世家小姐闲聊着京中的趣事,几人的身份俱是不低,平日里一向对她爱答不理,不知是不是被家中父母交代过,今日的态度倒是难得热络起来了。
“谢二小姐,你姐姐呢?”一位碧裙的少女轻轻摇着手中的翠竹团扇,淡淡笑道∶“前些日子在大长公主的赏荷宴,似乎还见着长乐郡主与你姐姐一同前去。”
“长乐郡主倒是和谢小姐关系甚笃,不止是赏荷宴,听说两人之前还一起去逛了别的地方,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旁的粉裙少女抿唇轻笑,只是神色之间带着嘲讽。
谢雪柔闻言,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了。
在场的众人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说的是谢姝月与长乐郡主逛花楼一事,这事虽然被太子压了下去,但京中的贵女还是隐约听到了些许风声,平日里不敢多嘴,也只敢在这个时候说上几句罢了。
“二妹妹这里可真热闹啊。”
还未等她们笑出声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便从一旁骤然传来,打断了几人的议论。
谢姝月慢条斯理地在几人身后站定,莹润的指甲难得染着淡色蔻丹,搭在手上握着的白玉扇柄之上,轻敲着发出玉石碰撞的声音,见几人骤然沉默下来,谢姝月又蓦然浅笑问道∶“怎么不继续了,难道是我过来,倒是让几位拘束了?”
在场的几人悄悄对视了一眼,自觉心虚,皆是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倒是碧裙少女出面主动打了个圆场,“我们见谢小姐一直未曾过来,这才免不得多问了几句,还望谢小姐莫怪。”
“怪罪自然是谈不上。”谢姝月淡淡瞥了一眼缩着脖子的粉裙少女,笑道∶“只是若是不知是真是假,尽可来问我本人,我定当极力解答诸位的困惑,可千万不要客气。”
几人顿时又陷入了沉默。匆匆而来的婢女还不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看向谢姝月道∶“大小姐,侯爷让您速速去前厅一趟。”
“知道了。”
最后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几人,向来估计也没那本事继续说闲话了,谢姝月轻笑一声,这才跟着婢女转身向前厅的方向走去。
其实不止是谢姝月,在场的诸位宾客尽数被邀到了前厅,原本还有些一头雾水,只是见着谢家诸位长辈也站在一侧,身后还跟着拿着族谱的家仆,心中顿时了然。
谢雪柔原本也想凑过去看个热闹,但又见不得谢姝月这般得意,冷哼一声,便要转身离开,可下一刻便又被李姨娘拉到了一边的角落。
“姨娘,你这是干什么。”谢雪柔甩开被李姨娘抓住的手腕,吃痛地揉了揉。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再去招惹谢姝月,你怎么就是不听。”李姨娘皱了皱眉,脸上已有愠怒之色,低声道,“你今日务必老实一些,忠义伯夫人今日也来了,我一会带你去见见。”
“我不。”谢雪柔闻言顿时冷下了脸,看着正站在谢轻寒身旁的谢姝月,冷声道∶“凭她谢姝月都能嫁入太子府,我又为何不行?”
李姨娘面色一惊,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厉声道∶“你疯了!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没疯。”谢雪柔挣脱开来,看着李姨娘这般胆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唯独嘴角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神秘道∶“姨娘就看着吧,别看她谢姝月现在得意忘形,早晚有让她求我的时候。”
李姨娘刚想要说话,却见老夫人身旁的秋菊冲她招了招手,只得瞪了谢雪柔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月儿,你过来。”
立于上首的宣平侯清了清嗓子,让谢姝月站在自己的身旁,心中暗自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其实今日本侯还有一事要宣布……”
“见过宣平侯。”
只见一个样貌端正的中年男子猛然分开人群,打断了宣平侯的说辞,还未等在场的众人反应过来,便拍了拍手。
身后跟着的几人立马呈上了几个金丝楠木所制的木盒,依次打开来看,只见南海的珍珠,西域的鸽子血……不下数十件珍奇宝物搁在匣中,引得在场的众人都开始了窃窃私语。
“我等奉睿王殿下之命,特来送上祝礼,贺谢小姐得以重入族谱,摆脱当年被人调换身份之冤屈。”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哗然,众人三三两两地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原本只以为是将人挂在苏夫人的名下,但睿王府管家这话,又像是在说这位谢小姐身份曾被调换,一时间猜测众多,众人只得又把视线放在宣平侯的身上。
宣平侯未曾想过会被睿王府的人抢先一步将话说出,一时间倒让自己都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勉强镇定下来,缓声道∶“月儿确实是我与夫人的亲生女儿,宣平侯府的嫡长女,只是当年遭奸人所害,因而只得在今日重新入上一番族谱,还望诸位共同见证。”
“同时,也谢过睿王殿下之礼。”宣平侯看着那一匣又一匣的宝物,实在摸不清睿王这是何意,先不说睿王与太子一向不对头,单单是今日送来贺礼之举,便怕是有心人会多加猜测二人的关系。
但礼已送到眼前,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拒收,宣平侯闭了闭眼,只得无奈道∶“月儿,还不快去收下。”
谢姝月皱了皱眉,她本就对睿王颇为厌恶,眼下看着他送来的东西都膈应的慌,刚想要唤人将东西扔进库房,一道男声却又再次传来。
“谢小姐且慢。”
凌轩脸上带笑地走上前来,示意身后的侍卫将东西带上来,拱手道∶“太子殿下也为谢小姐准备了一份贺礼,还请谢小姐查看。”
在场的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什么发展,甚至不知睿王和太子是不是商量好的,同样是用金丝楠木的匣子所装,侍卫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只见一颗硕大莹润的夜明珠正静静地放于其中,即使是在阴暗的雨天,也隐隐闪烁着光泽。
“是番国所进贡的夜明珠!”人群中识货之人忍不住轻呼出声,拉着同伴小声议论着。
侍卫将手上的匣子依次打开,剔透晶莹的各色宝石装着满满一匣,似水般的鲛月纱柔顺华美,更是不提之后的玉器古玩,件件都是不世出的珍品,如今却都一一的摆在眼前。
“对了,还有一物。”凌轩顿了顿,招手命人又送上了一只匣子,打开笑道∶“殿下吩咐了,这南海珍珠实在是随处可见,不过镶在鞋履之上倒也好看,因而命人精心挑了这么一斛,权当是给谢小姐解闷。”
话虽这么说,但眼见着同样都是南海珍珠,肉眼可见凌轩手上的,不管是成色还是大小,都要比睿王府送上的好上数倍,而听太子府这意思,却也只配镶嵌在鞋履之上,一时间倒当真不知该为谁赶到尴尬了。
谢姝月心知定是殷玄铮故意这般为之,倒是让睿王府的人都咬牙切齿,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笑意吟吟道∶“迎冬,还不把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先搁回我院中。”
“是。”迎冬带着几个人接过侍卫手中的匣子,这才又问道∶“小姐,那睿王殿下送来的……”
“你那地方空间也不大,怕是一时间也搁不下这么多东西,便先拿去侯府库房收着吧。”谢轻寒非常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转头又问宣平侯,“父亲意下如何?”
宣平侯抚须点了点头,装模作样惋惜道∶“可惜月儿的院子确实不宽敞,那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想必睿王殿下应该是不会介意的吧?”谢姝月笑道。
“既然已经赠予谢小姐了,那自然全凭谢小姐做主。”
摆明了这宣平侯府是不待见睿王送过来的东西,但管家又不能说些什么,只得扯出了个勉强的笑容应和道。
在场的众人都是人精,纷纷装作没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心中再有困惑,也只得上前再次祝贺谢姝月,似是刚才的尴尬场面从未发生。
马姨娘拉着谢子恒站在人群外,冷眼看着被众人恭维的谢姝月,与那一匣又一匣被拿走的珍宝,低声道∶“恒儿,他日你若袭侯,定也要像现在这般风光。”
“姨娘,大哥才是世子,我是庶子,是不能袭侯的。”谢子恒怯怯的拉住马姨娘的衣角,觉着自己的心口又有些发闷,但还是小声道∶“我们不去给大姐姐道贺吗?”
“庶子又怎样,只要你大姐姐肯为你去谋,那你依旧可以做世子。”马姨娘沉声道,“但凡她还想嫁入太子府,我便自有办法让她扶你坐上侯位。”
“那我们也去祝贺大姐姐……”
“急什么,等你大姐姐把你送上了世子之位,再去道贺也不迟。”
马姨娘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贪婪的野心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握着谢子恒的手更是紧了紧,强调道∶“一旦你成了世子,那我便会是府上的侧夫人,从此便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你知道吗?”
谢子恒没有回答。
“恒儿,你听见了没有……”
马姨娘刚要发问,瞳孔却猛然睁大,只见谢子恒松开了她的手,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口鼻俱流黑血,脸色苍白地向后倒去。
“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