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房间中,夕阳的余光从窗子映照进来,照亮了齐平的脸庞,以及那流淌下来的泪痕。
太子呆住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先生如此。
但她清楚察觉到了那股浓郁的哀戚。
“师兄去了。”齐平沙哑着声音说。
玉牌中的法阵,与杜元春的神识印记接驳,这也是能彼此简单传讯的原因,而当玉牌龟裂,阵法破碎,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玉牌的主人不在了。
是因为出了意外?敌人比预想中更强?还是别的什么……齐平不知道。
杜大人死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脑袋仿佛被棒子抡了一下,如晴天霹雳,她喃喃:
“怎么会……怎么会……他那么强。”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看到齐平抬手,擦去泪水,红着眼睛,用力挤出两个字:
“重来!”
“什么?”太子茫然望去。
……
脑海中的沙漏倏然灰暗下去,世界回到了一刻钟前。
太子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定定凝视着桌上的玉牌。
然后,她惊愕看到齐平猛地结束冥想,起身一把抓住玉牌,整个人朝窗子撞去。
“咔嚓”一声,窗子四分五裂。
齐平整个人已经飞扑了下去,在街道上人们惊呼声中,落在客栈门口的马匹上,随手扯断绳索,双脚一夹马肚,如离弦之箭,朝城北方向疾驰。
“啊——”
一片混乱,客栈内,赵文赵武两兄弟闻声跑出来,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先生!”
突然,两兄弟听到一声惶急的呼喊,太子整个人扒在二楼的破洞处,撕心裂肺地呼唤。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恐惧已填满心头。
……
“驾!”
“驾驾!”
街道上,齐平压低身子,一边狂催马力,一边将玉牌攥在掌心里,一次次注入“真元”,尝试将其激活。
他不知道,此刻战斗是否已经发生,他只能寄希望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杜元春在接收到他发出的讯号,可以及时撤离。
“让开!”
“啊,快躲开。”
快马疾驰,街道上百姓惊恐朝两侧躲避,有人破口大骂,齐平却全然不顾。
他早已看过了县城街道的地图,此刻,在脑海中计算出最快的路径,然而终究是太远,而无论他如何尝试,玉牌都没有任何回音。
“唏律律。”
当他终于抵达密谍所在的宅子,跃下马来,踢开院门,就看到城内密谍正紧张等待着,院中一辆马车整装待发。
看到有人闯进来,下意识按住腰间刀柄,却被齐平瞬间近身,抓住脖领,念出联络暗号,问道:
“司首去了哪?!”
密谍愣了下,他盯着这个眼睛发红的年轻人,明白了对方身份,说道:
“司首有命,他去引走追兵,由我带你们逃离。”
齐平死死盯着他,眼眸中浮现血丝,一字一顿:
“我问你,司首去了哪?!”
“应……应该是县衙。”密谍结巴道。
齐平丢下他,施展轻功,如离弦之箭,朝县衙方向奔去。
这里距离已经不远,然而当齐平逆着人流,抵达县衙附近时,就看到前方挤满了人群。
人们激动地议论着此前拔地而起的飞剑,以及,跟出城去的那些“仙师”。
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无缘亲眼看到神通修士,但他们今日看到了五个。
“什么飞剑?去了哪?”齐平猛地抓住一人。
后者下意识要骂,但在看到齐平的眼神后,怂了半边,指了指西方:
“那边,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此刻,一轮夕阳悬在地平线上,凛冬的天空都是红色的。
“咔嚓。”
与此同时,齐平手里的玉牌第二次裂成两半,倒计时归零。
齐平整个人木在原地,四周的声音,成了模糊的背影。
那人见状,忙扯下他的手,小跑着离开,扭头低声咒骂:“脑子有病……”
然而,齐平却已经听不见了,一股浓重的哀戚涌上心头,无数记忆碎片涌来。
第一次见面,是在林武案后,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小校尉,初入衙门的菜鸟,杜元春披着黑红锦衣,端坐亭中品茶。
“卑职齐平,参见镇抚大人。”
“此案中,你做的很好,衙门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恩,这个拿去吧。”
平淡无奇的对话,当时自己还是有点开心的吧,为抱住了一条新的大腿而满意。
然后,皇陵案中,二人第一次在雨夜同乘马车,将自己送回了家,说了什么?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再然后,就是那个被不老林武师追杀的夜晚,杜元春驭剑而来,自己也第一次,叫了他师兄。
之后,自己便习惯了与之嬉皮笑脸,每次完成任务回来,去后衙的时候,心中何尝没有炫耀,想要让他认可的心思?
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但仿佛已经很久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关系早已不再是上司与下属。
而是领路人,是接班人。
齐平觉得,应该也算朋友,他赤手空拳来到这个人世,举目茫茫。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来与这个陌生的世界产生羁绊。
这北行的一路上,齐平其实都没有做什么,只是与太子一样,在师兄的羽翼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无论是西北案,还是越州案,他都是带队的那个人,但这次没有。
也许,他其实早已习惯了一个强大的师兄在前头遮风挡雨。
可现在,对方不在了。
他本就不多的朋友,兄长,骤然少了一个。
他必须重新站出来,独自走完这一程。
齐平站在人流中,双目茫然,他自言自语道: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战胜死亡。
即便有着逆转时光的力量,也是这样。
这一刻,齐平心有所悟,天地元气蓦然沸腾,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
气海中,“无”字神符大放光明,一座更高的“雪山”拔地而起。
这些日夜的积累于此刻爆发,齐平终于恢复了全盛状态,且更进一步。
晋入神通二重境界。
“先生!”
这时候,几匹奔马赶来,为首的,赫然是赵文赵武兄弟,他们不知道发生何事,紧随而来。
太子则坐在赵武的马上,她望着人群中央,低着头的先生,突然一阵心酸。
那个背影是那么孤单,天地寂寥,仿佛只衬他一人。
齐平转回身来,他脸上的百变魔君竟不知何时撤去,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赵家兄弟面露关切,正要问,突然同时愣住了,二人仔细打量着对面那张脸,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齐……齐公子?!”
赵武大吃一惊,惊叫出声,他的眼珠瞪得浑圆,见了鬼一般。
赵家兄弟,当初在京都,曾目睹妖族比武,亲眼见过齐平真容。
这一声喊出来,整个街道上,无数目光投来,旋即,一些曾去过京都,或者看过画像的人,都露出愕然的神情。
“齐平……齐公子!”
“那是个打败了南方诸国,击败了妖族的齐公子?!”
“京都诗仙,齐诗魁?那位大国手?”
“怎么可能,他不是战死了吗?”
嗡的一下,人群鼎沸,不知不觉间,齐平的名声已经传遍九州,就连这北方的县城,都如雷贯耳。
这时候,人们既震惊,又疑惑,不明白本该死去的人,为何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认错了,或者只是模样相似?
只有赵家兄弟想到了什么,如果说,那位姓许的男子其实是逃犯,京都镇抚使……那,与他同行的少年,身份不言自明。
“传言莫非是假的……”赵文喃喃,感觉自己撞破了一桩大事。
这时候,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大群官差赶到,为首的,老农般的知县攥着官印,惊疑不定地看向那道身影:
“你……你是……”
齐平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说道:“管好你的人。”
丢下这句话,齐平看向跑到自己身旁的太子,说道:
“杜大人去了。他本可以丢下我们离开的,但他没有,所
.
以,你要好好活着,不然会对不起他。”
太子眼圈红了,泪水决堤,她猛地抱住了齐平的腰身,哽咽道:
“先生……你走吧,你自己走吧,他们要抓的是我,你自己走。”
她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齐平笑了起来,他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说道:
“人活第一次,可能只是为了‘活’,但如果第二次,还是这样,就太悲哀了啊。我不是愚忠的人,也与陛下没什么交情,但我还是陪着你一路北上,知道为什么吗?”
太子泪流满面,摇了摇头。
齐平笑着说:“因为你叫我一声‘先生’,这个世界又哪里有抛下学生自己逃命的先生呢?”
“先生……”
齐平蹲下,作势给太子梳理衣领,右手一抖,却将一枚折成三角的符箓塞进了她的心口位置,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等在这里,如果我也输了,就用匕首刺向心口,它会带着你离开这里,没有人可以阻拦,然后……想办法继续往北逃。”
那是妖族比武后,齐平修为丧失,他向大先生讨要的一枚保命符箓。
也是他除了回档的第二张底牌。
太子一下慌了神:“先生……”
齐平起身,将太子交给了人群中,奔跑过来的密谍:“照看好她。”
然后,只见他自衣袋中一抹,祭出一只红色的梭子,呼啸声中,齐平拔地而起,化作虹光,径直落在了县城西侧城墙上。
……
“咚!”
齐平双脚落地,震得城墙仿佛都颤抖了下,灰尘簌簌落下,底下的城门口,有衙役守门,有行商进城,这时候都是大惊失色。
齐平低沉丹田:“滚!”
声震如雷,城门附近的百姓惊恐,作鸟兽散。
衙役连滚带爬离开,他们多少是有几分见识的,知道能御物飞行,这是传说中三境神通以上才有的能耐。
齐平坐在城门楼上,双腿垂在城墙边,右手朝身旁一按,一杆暗金色的战矛“铛”的一声落下。
齐平扭头一望,突然虚空一抓,城门下,官差落下的一坛酒倏然飞起,被摄入他手。
一定范围内的隔空御物,这是神通二重,神识愈发凝练的特征。
“终于知道,禾笙整理书架的时候,是怎么隔空抓书的了。”
齐平自语,仰头便喝,心想,师兄临走前,沿街饮酒的时候,大概也是这般,心中无所畏惧。
豪迈,痛快。
“啪!”
齐平鲸吸,一饮而尽,将酒坛朝城墙下掷去,发出炸响。
夕阳西沉,天空似火烧,城墙呈现出黑色,如同天边剪影,而剪影上,今日多了个一个肆无忌惮,跨坐在城楼上的背影。
这一幕,可入画。
呼啸声由远及近,齐平抬头望去,只见西边旷野,一望无际,一轮红日埋入地平线半边。
两道黑色的影子,从太阳尽头奔来,速度极快。
“只剩两个了吗。”
齐平嗤笑一声,眼神中满是鄙夷:
“还真是一群废物啊,四个围杀一个,都未全胜。”
“齐平!”
一声厉喝,远处二人已经逼近,分别是年长武师,以及那名话不多的武僧。
此刻,二人身上衣衫破烂,似乎经过了一场厮杀,不过身上气势仍旧浑厚,说明伤势不重。
解决掉杜元春后,二人疾速奔回,准备猎杀太子,却不想,那名凉国天骄,竟没有逃,而是在城楼上等待。
“莫要大意,你我一同出手!”年长武师眸光一闪,对身旁武僧说道。
武僧的斗笠已经不见了,此刻披着僧袍,身后背着一条金属长棍,一个光头在夕阳下仿佛镀了一层暖光。
闻言提醒道:“不能杀。”
他还记得,要带齐平回京的任务,不老林武师眼神蒙上戾气,但也知道这和尚厉害,只好道:
“好。但刀剑无眼,断了胳膊腿,我可管不着。”
武僧没吭声,只要保下性命,就算废了,六祖也能医好。
二人交谈间,竟仿佛将如何处置齐平,已经构想好了。
“束手,就擒!”
年长武师连续踏空,竟好似在空中行走,来到城墙之上,一掌隔空,朝下方齐平打去。
而这时候,齐平甚至都没有起身,他嘲弄地望了这人一眼,身旁的暗金色战矛疯狂颤抖起来,仿佛压抑着什么。
“去。”
齐平并指如剑,隔空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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