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爆竹声响彻神州,耀目的烟花在广瀚苍穹盛放,闪动的灯光透进纤薄的窗纱,皇后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银屏,几时了?”
银屏倒了杯茶,忙走到床边,扶着她起来喝:“娘娘,酉时末分了。”
皇后抿了口茶,望向被焰火照亮的窗纱,面色有些苍白,“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没来?外头发生什么了,好生热闹。”
她已经睡了两日了,就算醒过来,谢烆也很少向她提起外面的事情,大多时候,都不知今夕何夕。
陛下对娘娘的好,银屏都看在眼里,就差把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娘娘面前了。
可陛下毕竟是皇帝,要上朝、要处理国政,不可能与娘娘朝夕相处、密不离分。
坤宁宫被禁军重重包围,除了陛下,没有人进得来,也没有人出得去,有时候看到娘娘孤孤单单地坐在床边,银屏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她给皇后顺了顺背,笑道:“今日是除夕呀,娘娘。”
皇后眼睫颤了颤,接近一汪古井的黯淡眼眸泛出些许光亮:“今日是除夕?”
陛下从来没有同她说过。
银屏看着窗外的灯火:“家家户户都在放烟花呢,陛下今日在御园举办除夕大宴,恐怕一时半会离不开,从御园回宫也要些时辰,养心殿还未传消息来,恐怕不会早,奴婢先伺候娘娘进晚膳吧。”
“除夕大宴,在御园?”
“轰——”又一声爆竹声传入耳边,皇后望着被照得橙黄橘绿的窗纱,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神。
往年的除夕大宴,她作为一国之母,必定是要出席的。
更重要的是,除夕也是她与家人团聚的机会。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偎在爹娘身边撒娇的小姑娘了,也再不能与兄长骑马射猎、插科打诨,身为皇后,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想见自己的家人,也只能等到逢年过节。
皇后也知道,陛下不愿意她与外戚时常亲近,而作为皇后,即便是小小的逾制,落入言官口中,又不知是怎样的说辞。
陛下不告诉她,还是不愿她见褚家人吗?
可今日是除夕呀。
从她滑胎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她都没有再见过陛下以外的人,祖父,爹娘,妹妹,年年,她想念家里的每一个人。
就连除夕,陛下也不让她见见家人吗?
近日她时常梦魇,尤其夜间心口窒痛,她隐隐觉得外面出了事,可坤宁宫外都是护卫她安危的禁军,见不到外人,什么消息都传不进宫中,底下的人也一问三不知。
皇后轻声吁了口气,掀开被子,“银屏,你伺候我洗漱吧,我想出去走走。”
银屏心中一咯噔,赶忙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娘娘的身子吹不得风,还是殿里暖和。”
皇后坚持下了床,“冷,那就多穿一件大氅吧,我想出去透透气,看看烟花也不行吗?”
银屏咬咬牙:“陛下吩咐了,娘娘养好身子前,轻易不要出坤宁宫,您若真想出去,不若等陛下回来,让陛下带您去走走?”
皇后坐在妆奁前,叹出一口气:“小月子已经过了,在这样下去,我都要憋出病来了。”
她明白银屏的顾虑,薄唇抿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别担心,萧婕妤不是已经被陛下处置了么?我如今这副身子,还有谁会害到我头上?你去同外面的禁军说一声,陛下若是怪罪,我会替你们说话的,他若要罚,便先罚我好了。”
皇后声音虽然虚弱,可态度却是从未有过的执拗。
银屏再三劝阻无用,只好到箱笼里取出一件厚厚的大氅。
……
大长公主因病推辞了今日的除夕大宴,却在酉时进了宫。
嘉贵妃仍在禁足期间,皇帝这次对所有涉案之人都罚得过狠,否则谏官也不会上书批判,落得个廷杖打死的下场。
尽管那猫是孙女宫里的,可孙女的的确确毫不知情,不但无辜牵连受累,还被禁足在宫中。
今夜是个难逢的时机,大长公主痛定思痛之后,还是决定入宫一趟。
承乾宫被禁军包围在外,见大长公主从轿辇上下来,那侍卫头领赶忙上前将人拦下,不过到底是皇帝的亲生姑母,还是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贵妃娘娘尚在禁足,承乾宫不准任何人进出,还请大长公主改日再来。”
“放肆!”大长公主凝眉瞪目,厉声喝道:“除夕之夜,本宫来瞧贵妃,便是陛下在此,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你一个小小的宫卫,也敢拦截本宫!”
领头的侍卫抱拳拦在宫门外,“还请大长公主不要为难小人!”
宫中行走的,如今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还有谁敢不听皇命?
见这领头的油盐不进,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倘若本宫今日偏要进呢?”
侍卫还没反应过来,胸口猛得一痛,大长公主竟猛地将自己往后推。
“大长公主!”
那侍卫头领被这猝不及防的蛮力推得后退两步,一众人见状握紧刀鞘上前,却不敢当真对年事已高的皇帝姑母拔刀。
大长公主方才那一下使尽全身的力气,一边四处胡乱推搡,一边气急攻心地喊道:“本宫的孙女被禁足宫中数月,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今日本宫便是死在这承乾宫外,也定要见贵妃一面!”
承乾宫的宫人听到动静,赶忙进殿禀告,嘉辰听到消息,吓得从榻上站起,被浣溪扶着出了殿门。
宫门外还在僵持,大长公主见宫内来人,假意病发,顺势往地上一躺,嘉辰往宫门外飞奔二来,大喊:“祖母!”
一众侍卫吓得后退两步。
浣溪亦紧跟其后,厉声对那些侍卫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大长公主不敬!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人,将大长公主扶进屋!”
侍卫头领没想到大长公主来这一出,大长公主若真出了事,他们这些人照样得人头落地。
几番权衡之下,侍卫首领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请宫人将大长公主抬进承乾宫,一面派人去御园通知皇帝。
大长公主被人抬起来,抓紧浣溪的手,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浣溪即刻会意,赶忙去准备了。
嘉辰怔愣地反应了好一会,原来祖母病发只是个障眼法,骗那些侍卫的罢了。
祖母绝顶聪明,今晚是另有计划,嘉辰进了宫便破涕为笑。
皇帝在御园喝了些酒,微醺之际,听到宫里传来消息,当即起身离开。
几乎在同时,谢危楼安排在宫中的暗探也将大长公主夜闹承乾宫昏倒一事禀告上来。
谢危楼眸光微冷,沉默半晌,静静饮罢杯中酒。
他还有一枚丹药在嘉贵妃手中。
今日若用了,也未尝不可。
谢烆回宫后,即刻摆驾承乾宫。
他禁嘉辰的足,只是想压一压她这娇蛮闹腾的性子,毕竟皇后滑胎与她脱不了干系,她若不养猫,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好在她无心害人,又唤他一声叔叔,禁足并不代表谢烆给她定了死罪。
只要她乖乖听话,谢烆还是会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太医先皇帝一步到来,给大长公主把过脉,开了张心绞痛的方子。
谢烆随后便至,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姑母,深深吁了口气,“今日除夕,姑母想见嘉辰,朕又岂会不应?何苦闹进宫来,伤了自己的身子?”
嘉辰站在一旁抹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皇帝叔叔欺负嘉辰!对嘉辰不好!嘉辰几个月没出宫门了,皇帝叔叔要把嘉辰关到死吗?”
谢烆掀眸看着她:“说的什么话?”
嘉辰被这严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哭声也随之弱了下去。
“她说错了吗?”大长公主缓缓睁开眼,望向床边的皇帝。
谢烆叹了口气:“姑母。”
大长公主嗅到谢烆身上淡淡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头,吩咐一旁的浣溪:“去给陛下煮一碗醒酒茶来。”
谢烆说了句“多谢姑母”,思忖片刻道:“听太医说,姑母是气急攻心。”
大长公主闭上眼睛。
谢烆叹道:“您年纪大了,该在公主府颐养天年才是。”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陛下说得容易,我孙女被关在宫里,我做祖母的连见一面都被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百般阻拦,如何能安?”
谢烆看了眼嘉辰,面色微冷,“她性子急躁不懂事,这次的事于她而言算个教训,她年纪小,您又将她送到宫中给朕管教,朕又岂有放之任之的道理?”
嘉辰急红了眼:“姑母让我进宫是给皇帝叔叔做妃子的,才不是给您管教的,嘉辰要皇帝叔叔喜欢我、宠爱我,不要再把嘉辰当孩子了!”
过了年她就十三岁了,已是寻常姑娘家说亲的年纪,尽管这时候皇帝不宜要她,可她须得早日提醒他这个事实,否则皇帝在她面前永远是表叔,一辈子把她当小辈一般“管教”。
大长公主今日过来,也是这个意思。
连月以来,皇帝性情愈发喜怒难辨,再也不是那个会恭恭敬敬在她面前拱手施礼唤姑母的孩子了,越往后拖,变数就越多。
今日是个极好的时机,那丹药若再不使用,日后再想寻此良机可就难了。
大长公主抬起头,朝床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后者颔首退出去,又寻了个由头,将皇帝身边碍事的汪怀恩支开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大长公主见皇帝唇角紧绷、面色沉冷,继续叹道,“本宫与先皇姐弟二人一同扶持着长大,先皇仁厚,底下的皇弟时常逾矩,都是本宫来当这个坏人,替他扫平障碍。他是皇长子,言行不可有一丝差池。本宫还记得,先皇五岁那年打碎了父皇最喜爱的笔山,父皇龙颜大怒,是本宫站出来主动揽责,替先皇受过……”
谢烆听到此处亦心有动容,有些往事,父皇生前也同他提起过。
只要姑母和嘉辰安安分分,他又岂会不将她们当成一家人?
这时候,浣溪端着一碗醒酒茶上来,谢烆面容微微一松,毫无防备地端过来喝了。
嘉辰在一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大长公主看着皇帝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谢烆喝完并无任何不适,继续道:“不论如何,姑母对朕与父皇的好,朕一辈子不敢忘。”
大长公主暗暗长吁一口气,“有陛下这句话,姑母就放心了,这个孙女自小都是娇生惯养长大,本宫从未让她受过任何的委屈,可姑母年纪大了,身子也每况愈下,不能照看她一辈子,今日进宫,姑母恳求你,一生一世对嘉辰好,永远将她放在心中第一位,那些不好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一个小丫头,难道你还同她计较?姑母所求,陛下可能答应?”
嘉辰急不可耐地盯着皇帝,期待从他口中说出一个答案。
只要他答应,那是不是就能忘记皇后,永远只宠爱她一个人了?
谢烆沉默了一会,心道要他把嘉辰放在第一位,自是不可能,不过这时候也没必要与她争什么,大长公主不过是要他一句承诺罢了。
便也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只要嘉辰听话,朕自然会护着她一辈子,姑母大可放心,朕……”
他说到这里,面前忽然有些模糊,脑海中一阵眩晕,还未及思忖,眼前倏地一黑,便一头栽在床边,被大长公主扶住了。
嘉辰心绪难言的激动,与祖母一起将皇帝扶上了床,心跳砰砰地握着皇帝的手,口中念念有词:“皇帝叔叔,您把皇后忘了吧,往后就只疼嘉辰一个人,您说过的,会一辈子护着嘉辰的!”
谢烆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下了,嘉辰又将这些话在他耳边重复数遍,大长公主才拉开了她。
“好了,嘉辰乖,今晚好好陪你皇帝叔叔。”
嘉辰心跳得厉害,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她抓着大长公主的手:“祖母,这丹药真的能行吗?皇帝叔叔醒来就会忘记皇后,只喜欢我了吗?”
大长公主让她放心,“这丹药为玄尘所制,不会有错的,你且等着吧。”
汪怀恩从茶房过来,正巧碰上大长公主从殿内走出来,压下心中的诧异,赶忙拱了拱手:“茶房煎着药呢,您怎么出来了?”
大长公主按了按太阳穴,淡声道:“陛下今日酒醉疲累,留在承乾宫歇息,本宫既已无碍,自然是回自己的府邸,劳烦汪公公今日在此伺候吧。”
汪怀恩就更是诧异,陛下连日以来都是宿在坤宁宫,今日怎的一声不吭就宿在承乾宫了,贵妃娘娘这么小,能伺候得了陛下?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睛,声音也冷凝几分:“汪公公不信本宫的话,亲自到屋内与陛下确认一遍便是。”
汪怀恩大骇,“大长公主言重了,奴才哪敢不信您呐。”
话是这么说,汪怀恩还是不放心,轻手轻脚地进门往里瞧了一眼,见皇帝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呼吸平稳,面容松泛,这才微微放下心。
没曾想他就这一会待在茶房看药的功夫,陛下就决定宿在承乾宫了!
好在也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了,没做别的什么。
嘉贵妃年岁尚小,恐怕服侍不好。
大长公主出了宫门,贴身的宫人来报,说皇后出了坤宁宫,正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动。
大长公主面色微顿,略一思忖,忽然改变了出宫的主意。
见到一个小太监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她认出是汪怀恩的徒弟,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