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十月初十,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京中上下再次一片哗然。
从重阳之后圣旨传到武定侯府,街头巷尾对这今年以来京中第一咄咄怪事议论纷纭,到镇北王府一百二十八担聘礼浩浩荡荡行经半个皇城,满众瞠目结舌,再到镇北王马上迎亲这一日,直接而醒目的刺激又将此前的瞠目结舌演变成叹绝和艳羡。
武定侯府除了老太太、沈溆、沈嫣三人,并无人知晓内情,是以圣旨入府的时候,整个大房、二房全都惊得说不出话。
尤其沈嫣刚刚和离那一阵,众人私底下多少都冷嘲热讽过几句,后来谢斐身世大白,众人诧异的同时,更觉得七娘这三年过得像个笑话。
陈氏在上元之后,对沈嫣就怀恨在心,但大多时候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有镇北王信物在手,二房三房又断了交,陈氏心中再怎么不快也不敢闹事。
唯一让陈氏感到慰藉的是,沈嫣二嫁之身,这辈子不可能再嫁多好的人家了,往后只有吃不尽的苦头,她就等着看热闹便是!
可谁能想到,时隔一年,竟是陛下亲旨赐婚,镇北王亲自上门迎娶!
陈氏震惊之余,联想到昔日与沈嫣撕破脸皮的那件披风,要说里头没有蹊跷,陈氏实在是不信!可她能怎么做,那可是权倾天下的镇北王!
当日唯一的知情人翠喜早已被赶出府去,别说翠喜不在,就算她还在府上,借给陈氏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她当面指认镇北王与人有私。
婚事前后事务繁忙,老太太将此事交给沈溆来操持,沈溆顾及自己婚姻并不如意,只负责各项人员调度和采买添置,真正与婚事相关的对接,都交给了族中一位儿女双全的堂姊来张罗。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大方没皮没脸,不好插手,毕竟这桩婚事本就源于“陛下怜恤将门孤女”,人家是如何沦为“孤女”的,大房摘不干净。
沈二郎倒是想往上凑,好搏一个镇北王内兄的名声,被沈溆冷冷一句“阿嫣的事用不着你们二房操心”给堵回去,沈二郎就是想献殷勤都没有门路。
至于当日在延芳淀的那些世家子弟更是不敢置信,当日沈家离开之前,齐盛前去求亲一事众人皆知,私下还议论过一番,说国公府这样的门第,一个二嫁之女哪怕进去做妾,齐盛的父母也未必会答应,几个伯府子弟倒是有机会。
哪知道那齐盛回程途中遭遇意外,马车侧翻,直接断了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求亲一事只能搁置。
众人跃跃欲试,还等着看这沈家七娘花落谁家,却没想到等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这沈嫣谁的妾都不是,竟直接做上了镇北王的正妃!
那可是谢斐的父亲,整个大昭最有权势的男人!
他竟然要娶谢斐从前的妻子!
可众人一想到沈家七娘颠倒众生的美貌和那一把甜糕般的嗓音,顿是也能想通了,在绝对的美貌面前,便是镇北王那样的人,恐也把持不住。
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此前谢斐的身世传得沸沸扬扬,尽管这些日子以来街谈巷议在操控引导之下,老百姓早已将“谢斐非镇北王亲生”这几个字烙在脑海中,可对不少人来说,公公娶过去的儿媳还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流言蜚语很快被更高的声音盖过。
“再怎么说,那沈家七娘到底做过镇北王三年的儿媳妇,这像话吗!”
“又不是亲父子,都说了那世子爷是个假的,镇北王从未娶亲,连儿子都没有,又何来的儿媳!况且沈七娘早已和离,人家是自由之身。”
“何况是陛下亲自下的旨,陛下和太皇太妃都同意,怎的到你这却不行?”
……
外面锣鼓喧天,红绸高挂,内外布置得喜庆洋洋。
沈嫣坐在妆奁前,府里的秦嬷嬷正在给她梳妆盘发,她手巧,也是顶顶有福气的人,不但自己儿女双全,儿女也都家室美满。
沈大爷作为一家之主,不管大房三房从前的过节,这个日子也与沈大郎一起主动在外迎来送往。
漪澜苑内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尽管大房二房不在,还是有不少侯府故交和族中亲戚来送嫁,几位堂兄弟还争着抢着要背新娘子上花轿,闹得一屋子人哭笑不得。
全福太太在一旁笑说:“七娘花颜月貌,新郎官亦是俊美无俦,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另一位伯夫人是压床小孩的母亲,也跟着笑:“可不是,瞧瞧那聘礼和催妆礼置办得多用心,丰厚又气派,全京城找不出第二家。”
比起四年前,镇北王府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一群年轻儿郎闹着就把催妆礼送完了,嘴上胡言乱语也没个禁忌,什么规矩体统,到最后全都忘得干干净净,这一回可称得上是闹中有序,给足了女方家的体面。
梳头也是有讲究的,发髻还剩下最后一绺,秦嬷嬷将手里的木梳交给老太太。
木梳穿过雪缎般的柔密青丝,老太太含笑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话音落下,镜前女子眉开眼笑,一屋子人也围着笑起来。
四年前出嫁时,也是祖母为她梳头,念的同样也是这句。
沈嫣含笑望着镜前的自己,这一回嫁给所爱之人,定能白发齐眉、儿孙满堂了吧。
老太太在沈嫣面前坐下,还是不忘嘱咐一句:“我虽知道镇北王为人,此番嫁去王府,他必不会亏待于你,只是来日方长,再亲密的夫妻也难免有龃龉的一天,祖母只一句,受了委屈不必强撑,祖母永远是你的靠山。”
沈嫣忍下心中酸涩,向老太太抿了一笑:“祖母说的,我都记着。”
吉服上身,几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娘子都看直了眼,新娘子凤冠霞帔,容颜娇美,华服彩绣绮丽,整个人看上去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惊。
小娘子们也都特别羡慕沈嫣,她嫁过去可就是镇北王妃!这么多年来,京中多少贵女盯着这个位置!
不论镇北王是否奉旨才娶的她,还是只因她这忠定公孤女的身份,单看这丰厚的聘礼和各项筹备,便足见新郎官的用心。
她们还听说,七娘的哑疾都是镇北王的功劳,待进了门,得把她宠成什么样!关键沈嫣进门还不用伺候婆母,镇北王可只有太皇太妃那么一个长辈,听说这桩婚事还是太皇太妃求来的,沈老太太当时还不肯呐。
门外忽然吵嚷起来,催妆曲响起,一时间鼓乐齐鸣,不知谁高呼了一句“迎亲的来了”,屋内众人纷纷往外瞧。
沈嫣这头也准备好了,只是听到催妆曲时,心里还是免不得漾起一阵酥-麻。
谢危楼很少穿红色,寻常总是一身玄黑锦袍,与生俱来的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今日着一身大红吉服,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嘴角难得含一抹浅淡笑意,尤显得年轻英俊,龙章凤姿。
数年前京中出过一位年轻状元郎,一身红袍,骑马绕城一圈,可谓是春风得意,不知俘获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当时人人都在说,新科状元郎俊美无匹,遍寻整个大昭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今日镇北王迎亲,再度打破了众人对俊朗的认知,比起年轻文弱的状元郎,眼前这一位正值壮年,雄姿英发,渊亭山立,无论是形貌还是气概,都可称得上一句无出其右。
镇北王迎亲,自然没有人敢当真堵在门口为难,沈家大郎、二郎在他面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走个过场就将人请进去了。
漪澜苑,谢危楼从院门外簇拥着进来,立刻引起不小的波动。
老太太坐在正厅的红木圈椅上,谢危楼恭恭敬敬向其行了拜礼,廊下传来一阵喧闹,是新娘子在全福太太的牵引下,缓步走进正厅。
谢危楼看着她莲步轻移,一步步走得那般谨慎,竟然有种心急之感。
沈嫣戴着红盖头,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低垂眼眸,透过盖头边角,看到一只粗粝的大掌伸过来,缓缓牵住她,温热的指腹一点点收紧,密密麻麻的酥痒一瞬间从指间漫向四肢百骸。
纯金的头面和重工的吉服非常沉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沈嫣在此刻,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一切都很不真实,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老太太握住两人的手,眼尾泛起的酸涩又压制回去,吉祥的话不必多说,今日他们听得太多了,老太太只望着谢危楼道:“老身最疼爱的孙女,今日可就交给你了。”
谢危楼目光落在沈嫣头顶,语气柔和却笃定:“祖母放心,当日一诺,此生必践,来日无论面临怎样的处境,阿嫣在我这里,都是第一位。”
盖头下的沈嫣慢慢弯起唇,虽然看不到他说这话的神情,但话中透出的浓稠爱意已将她全部包裹。
两人拜别老太太,在一片喧闹的鼓乐声和笑闹声中,八抬大轿被抬往了镇北王府的方向。
与此同时,京中一处偏僻的宅院里,有侍卫提了一壶酒进来。
“哟,您醒了?”
耳边语含轻笑,谢斐趴在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你是谁?”
一开口又牵动了伤处,疼得他眉头皱紧。
玉佛寺那日他伤得太重了,连月以来都处于昏迷状态,这几日才偶尔能清醒一回,可一旦恢复神识,后背的鞭伤仍旧摧心折肝地折磨他。
方才睡梦中,耳边一片嘈杂,似有爆竹唢呐的声响,醒来时方知是他的错觉。
这个院子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外面的声音,谢斐就算不曾出去过,也知道这里一定是杳无人烟。
那侍卫给他倒了一杯酒,递上前,“今日镇北王大婚,请您喝一杯喜酒。”
话音刚落,谢斐瞳孔猛的一震,手指当即抓紧枕下的薄褥:“你说什么?”
侍卫笑了笑,怕他没听明白,复又解释一遍:“今日镇北王迎娶武定侯沈家七娘,他还念着昔日父子情分,请您喝杯喜酒,只不过今日接亲事务繁忙,不能亲自过来,遂派遣属下前来,还请您见谅。”
木床吱呀吱呀地响动起来,谢斐冷冷笑着,浑身都在颤抖。
他终究是娶了她……
他已经把他折磨成这样,娶妻之日还要来诛他的心。
“大好的日子,您就别晦气了。”侍卫替他抹去眼泪,把酒递到他嘴边往下灌,“放心,没毒,王爷若真想取您的性命,也不会等到今日,更没必要使用这种手段,您喝了喜酒,属下也好回去交差。”
冷酒一路从喉中灌入肠胃,谢斐喝了吐,吐了喝,满脸烧红,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
镇北王府。
算起来也是第二次嫁给他了,而镇北王府明明又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今日回来,沈嫣却隐隐有种陌生和眩晕之感。
也许是发上的金冠太重,也许鞭炮声太吵,也许是那只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太过滚烫,她全程木木地跟着全福太太的指示跨火盆、跨马鞍,再登堂行夫妻之礼,然后就这么被推入洞房。
比起寻常人家的闹腾,离北堂已经显得清净很多,就算皇帝在此,也未必敢闹谢危楼的洞房,不过一路上奏乐欢笑声还是少不了。
进了洞房,坐上洒满红枣、花生、桂圆的描金拔步床,沈嫣整个人才慢慢放松下来。
全福太太和众女眷一低头对上镇北王那天生带有三分威势的凤眸,只敢拘谨地走流程,到了掀盖头的时候,才开始笑闹着起哄。
这些前世和从前的婚礼上都经历过,可沈嫣一颗心还是砰砰直跳,紧张得手心都在发汗。
待到明黄的烛光驱散盖头下的黑暗,她掀眸,对上一双红烛下风华万千的眼眸,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下子就让她溺进这片温柔的深海里。
他这个人很少笑,对外人是一贯的冷漠严肃,两辈子的笑容唯独都给了她。
到了饮合卺酒的时候,瓷白纤细的腕子绕过他坚实有力的手腕,她垂头抿了浅浅一口,辣得满脸烧红,然后就听到耳边一声轻笑,谢危楼喝完手中这一杯,也不顾什么规矩了,直接将她手里的酒拿过来一饮而尽。
出门宴客之前,谢危楼吩咐云苓和松音:“凤冠吉服太沉,你们先伺候夫人卸妆沐浴。”
两个丫鬟赶忙应下,松音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觉得镇北王这一声“夫人”叫得未免也太熟稔了些,仿佛成亲多年的夫妻。
谢危楼交代完,又垂下头看沈嫣:“膳房准备了点心,自己先用些,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沈嫣小声地回了一句“好”。
谢危楼又看了她好一会,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腮,“我先过去。”
沈嫣望着他离开的挺拔背影,面颊绯红一片。
前世的新婚之夜非常可怕,沈嫣好几次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香-汗淋漓,梦中他宽大的掌心几乎将她的软-肉揉-搓变形,又被他蛮狠地箍紧腰-身,陷入更深的领地。
沈嫣紧紧闭着眼睛,这些她从来不敢回忆。
不知今夜会不会也是如此。
沈嫣催着云苓替她卸妆,沐浴更衣完毕,用了几块桂花糕,胡乱垫了垫肚子,便扒拉着鸳鸯戏水和多子多福的锦被钻了进去。
外面的喧闹声还不知要持续多久,等他回来,她肯定早就睡着了,到时候应该不至于将她从睡梦中啃醒吧。
沈嫣缓缓闭上眼睛,两只手紧紧攥着被角。
谢危楼回来的时候,守在外头的云苓小心翼翼地按照自家姑娘的吩咐道:“姑……夫人已经睡下了。”
谢危楼淡淡挥了挥手:“知道了,这里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云苓与松音对视一眼,大喜之日不能哭丧着脸,但两个丫鬟心中还是无比忐忑。
镇北王身躯伟岸,肩宽腰窄,处处透着绝对的力量,不知今晚,姑娘能否承得住。
谢危楼推门进屋,慢慢踱到床前,视野尽头是小姑娘恬静温软的睡容。
大红的喜被衬得肌-肤瓷白柔腻,整个人那么娇小的一团藏在被子里,立刻就让人有种将她圈在怀里的冲动。
他褪下外袍,坐到床边来,才将她手指从被角拿出来,沈嫣就装不下去了,眼睫颤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外面闹得太厉害,心里又紧张到极致,哪里还能睡得着。
她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唤他什么好,糯糯地阖动嫣红的嘴唇:“你……”
谢危楼笑了笑,大手伸进被子,握住了她的腰身,低笑道:“叫我什么?”
明明是温柔的抚-摸,她的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武将的手指温热粗粝,触感极为鲜明,游走过哪处,都能引起一阵颤-栗。
她咬咬唇,“你想让我唤什么?”
羞涩落在他眼里,像一粒火星落入无垠荒野,瞬间燃起灼灼烈焰,呼吸骤然就粗重了许多,“嗯,你不知道该唤什么吗?”
说这话时,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在下来,从耳垂到脖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浓而用力。
只是不吻她的嘴唇,而逶迤向下的手指一点点用力,仿若无声的逼迫。
帐内的温度不断攀升,她的唇无意间碰到他喉结处的伤疤,几乎就比燎原的大火还要滚烫。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热烈感染,她情不自禁地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听到男人登时沉重的呼吸,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在她断断续续的求饶声里,那吻一寸寸下落,汹涌而急促。
像闷热的夏天突如其来一场暴雨,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地,温度却不断蒸腾,雨点落在身上有热烈的痛感,让人想要酣畅尽兴地淋一场。
两人紧紧相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在那片温热的沼泽里,最后深深烙上属于他的印记。
“夫……君。”
“嗯,再喊一声。”
“夫君。”
“喜不喜欢夫君?”
“夫君。”
“……问你喜不喜欢夫君?”
“喜欢……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