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门一响动,松音立刻来报:“姑奶奶从里头出来了!她还往咱们这瞧了一眼呢!”
云苓赶忙将沈嫣这阵子抄写的女书和绣女书文字的绣帕整理起来,“姑娘,您快去林华苑吧,若是姑奶奶肯帮您说话,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沈嫣点点头,沈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上去。
两个丫鬟一人搬书箱,一人端叠放绣帕、扇面的箱笼跟在后头。
松音是后一个知晓姑娘秘密的,那时候谢斐的身世已经揭晓,松音当然是唯姑娘马首是瞻,两个丫鬟都希望自家主子嫁对良人、收获幸福。
沈嫣才到院门前,正要着人通报,林华苑的管事就上前施礼:“姑奶奶说七娘您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好。”
沈嫣心一提,咬咬唇,慢吞吞地进去了。
沈溆正坐在书案前看画,长卷展开,是临摹的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几个画面,沈溆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洛神驾六龙云车飞天,曹子建于岸边目送其远去的场面。
“姑姑,”沈嫣慢慢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卷轴上,“这是?”
沈溆抬眼一笑,“过来看画。”说完摊开卷轴,找到其中一处描绘的场景。
沈嫣走过去,这才发现姑姑故意给她瞧的是曹子建解开佩玉赠洛神的画面,耳尖登时泛了红,“姑姑!”
沈溆啧啧两声:“怎么了,觉得这场景熟悉?”她压低了声音偷偷打听道,“镇北王不会是……赠你玉佩时便倾心于你了吧?”
沈嫣忙摇头:“怎么会,那日是他回京头一日,此前我与他从未见过,岂会第一眼就暗生情愫?”
梦里相见,不算见到。
更何况,她那时的梦中只有看不到脸的将军,倘若他不说自己就是她梦中的将军,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勇气面对这份感情。
“终于肯承认了?”沈溆轻笑着逗她:“不是第一眼,那便是第二眼、第三眼,你在深闺之中,除了进宫和铺面上的事情需要出府,其他也没有能见着的机会了吧?”
沈嫣心虚极了,将某人隔三差五的殷勤模样从脑海中剔出,讪讪地点了个头。
沈溆手指翻动画卷,翻到曹子建送别洛神时的画面,沈嫣顺着她指尖移动的位置去瞧,发现画上却不似原作频频回首、情意绵绵的场面,依依惜别的只有曹子建,洛神却是决然离去,不再回头。
沈嫣微微怔住,启唇问道:“是……殷大人送来的吗?”
沈溆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但表情非常的平静。
殷琼南在户部任职,更是当世有名的书画家、当年的新科前三甲,算是寒门所出的贵子,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溆看上。
沈溆出嫁时,忠定公还未战亡,武定侯府如日中天,高门嫡女与寒门贵子的结合,当年传得沸沸扬扬,哪知娶到了媳妇,这殷家老太太就原形毕露,三天两头的立规矩,偏偏沈溆又不是被规矩困住的人,殷老太太就觉得不受尊重,整日哭天抢地,闹得街坊邻居人尽皆知。
后来殷琼南外任,殷老太太又见不惯沈溆抛头露面,骂她在女子之间推行的女书是“见不得人的玩意”,当街闹,上学堂闹,在家里闹,又是说沈溆的肚子久无动静,要给殷琼南纳妾,倘若不应,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家宅不宁。后来,沈溆毅然决然和离,也是这殷老太太在外胡言乱语,气得沈老太太都大病一场。
殷琼南是孝子,禁不住母亲日日闹上吊,这才与沈溆断了,两人桥归桥路归路这么多年,却还是对沈溆念念不忘,去年殷老太太一死,殷琼南与沈溆之间没有了阻碍,眼下男未娶女未嫁,对方又频频送东西到府上来,定是还想破镜重圆。
沈嫣看向自己的姑姑,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心里也还惦记着殷大人是吗?”
沈溆没答,反倒是问她:“阿嫣为什么会喜欢镇北王?”
照沈溆对她的了解,这个侄女其实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被爹娘早逝压抑的恐惧和自卑,让她更容易将自己包裹在躯壳之中,一旦付出过的真心被踩踏,很难再打开心扉迎接任何人。
所以才和离没多久就敢将真心交付出去,若不是亲眼所见,沈溆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沈嫣不想瞒着她,但前世之说对于未亲身经历之人来说总是太过不切实际,她换了个说法,“姑姑,也许你不会信,我在见他第一面时,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前世见过一样。”
尽管不可思议,只在话本里听过这些离奇的故事,但沈溆还是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沈嫣继续道:“在我上一段婚姻几乎就是苦苦支撑的时候,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回来了,答应帮我的那一日,是我这一年来第一次看到曙光。”
梦中被害身亡,祖母中毒,还有这段难以为继的婚姻重重压在头顶的时候,凭她的能力,也许根本没有办法去抗衡,那晚谢斐的威胁历历在目,她不能为自己的自由之身,拿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去赌,镇北王回京的消息,成了她那场预知梦之后能够握紧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镇北王府回武定侯府,是我特别害怕面对的一段路,我可以表现得非常平静,但也无法阻止这世间流言蜚语的涌入,可是他竟然来了,我没想到他会搁下朝中事务,亲自护送我回家。”
沈嫣望着画上的玉佩,淡淡一笑:“那枚玉佩被我沉在箱底,即便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但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你,来日即便千难万险,也总一个人会为你撑腰。”
“他带我去见玄尘……”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是谢斐的亲生父亲,玄尘医术高明,告诉我,我的哑疾或许有一天会痊愈的时候,姑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上元那晚,我就在鳌山灯下,灯塔倒塌的那一刻,也是他救了我。后来,他教我打理名下的铺子,整治吃里爬外之徒,顺着王松图,查到大伯母身上,查明当年爹爹真正的死因……”
沈溆默默倾听的同时也在思考,直到她停下来,忍不住问道:“你怎知这是喜欢,而不是单方面的依赖?毕竟他与你爹爹一般大,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你的长辈。”
沈嫣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否认依赖这个词,即便红着脸,但也不吝诠释自己的喜欢,“也许就是和离回府那日,他说的那句‘望你此后灿烂无暇,光明闪烁’;也许是鳌山倾塌那一晚,我躲在他的披风里,见他心系苍生、指挥若定,然后低下头来,同我说一句‘别害怕’,也许是第一次唤我‘阿嫣’时的怦然心动,也许是在我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告诉我‘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姑姑,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来救我的。”
上辈子,这辈子。
都是他救她于水火。
沈溆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问下去了,因为她在沈嫣眼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对爱情无比憧憬的姑娘,她们的眼里都有一样的光。
沈溆含笑看着她,“方才你问我,是否还惦记着殷琼南,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在心里是没有办法抹去的,但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的眼里、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波澜,我可以心无旁骛地用欣赏的眼光看这幅作品,甚至考虑这幅画更多的用途,而不是使性子将这幅画烧了、扔了,或是派人送回去。”
“可是你不一样,阿嫣。”沈溆道:“我能在你眼里看到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的喜欢。”
沈嫣情绪有些激动,甚至迫不及待地问:“可是姑姑,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或者说,我们俩在外人眼里,并不合适。”
沈溆笑道:“你知道我编纂女书的用意是什么吗?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摈弃世间所有的男子,而是想让所有的姑娘都有一个可以倾诉和传递的渠道,我希望她们生活美满,独立自强,肯定自我,凡事有自己的主意,而非成为男子的附庸,一辈子为丈夫而活。不论旁人怎么瞧,我们心中自有答案,这就足够了。”
沈嫣唇角立刻弯起来:“这么说,姑姑也同意我们啦?”
沈溆看着这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能看出她是真正的欢喜,这与她去年回京时看到的强装的喜悦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至于镇北王是否也喜欢侄女,答案也已经不言而喻了。
倘若不顾一切直接上门求娶,以他的权势,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侄女娶回家。
可他并没有,而是通过这些蜿蜒曲折的办法,请太皇太妃说和,避免世人的眼光和非议,一步步得到老太太的认可,他希望这个小姑娘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祝福,欢欢喜喜地出嫁。
沈嫣叫云苓将带过来的线装书和绢帛拿来,眼巴巴地递上来,“姑姑,那祖母那边怎么说?”
沈溆想起和老太太的谈话,“宫里那位太皇太妃倒是很满意你,只是你祖母除了接受不了孙女婿是你前夫的前爹之外,对镇北王应该也很满意。”
沈嫣听完前面一句,眼里泛起了亮色,可听到后面这一句,又恹恹地趴下去,“那怎么办呀,祖母会生我的气吗?”
沈溆笑了笑:“倒也不至于。”
她招招手,沈嫣立马附耳过去,然后点点头,将姑姑的话铭记于心。
临近傍晚,老太太着人去唤孙女晚间来用膳。
含桃来回话时,老太太多问了一句:“阿嫣这一下午都在做什么?”
含桃回忆了一下:“七娘在帮姑奶奶誊抄女书呢,方才我听云苓问七娘说,是不是想跟姑奶奶去湘南了,七娘说还没想好。”
话音落下,老太太眉头深深地蹙起来。
还没想好,那就是有可能的意思?
孙女若不嫁人了,难道真要跟她姑姑去民风未开化之地过尼姑般的生活?
晚膳时,老太太忧心忡忡地问她的意思,“真有去湘南的打算?”
沈嫣想起姑姑交代的话,摇摇头笑道:“没那么快,姑姑这次回来也是要在家里多陪您的,至少把这个年过去了再考虑明年是否出京,我倒是想去看看外面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说不定,我和姑姑都在京中孝顺您呀。”
“没那么快”、“想想而已”、“说不定”。
老太太暗暗在脑海中反复琢磨着这几个词,看来孙女真有离京的想法。
此前她也不是没想过,她这具身子一旦撒手人寰,孙女在京中没了牵挂,恐怕就跟着她姑姑一道南下远游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神色十分复杂,“你这几回进宫看望太皇太妃,她老人家可有给你相看夫婿的打算?”
沈嫣喝了口汤,“前头倒是提过一次,那时我才和离不久,并无此意,便向她老人家表明了心迹……怎么了祖母,可是太皇太妃同您说了什么?”
老太太抬起头看孙女,见她不动声色,看来沈溆还没将太皇太妃的计划告诉她,可老太太不放心,试探着问:“方才去林华苑,你姑姑可同你说了什么?”
沈嫣摇摇头:“我带了这些天准备的书和绣帕香囊过去,姑姑收下了,然后带我看了些字画,其他倒没说什么。”
老太太吁了口气,这事是不好开口,她也怕吓到孙女。
接下来的几日,老太太时时留意孙女的动向,却发现她不是去书斋便是去绣坊,甚至还编排了女书相关的话本,对女书是真的上心,老太太忧虑更甚。
又过几日,府上收到康王妃的请柬。
趁着秋高气爽、菱芡丰茂,康王妃在延芳淀设下秋日宴,邀请京中各大宦官世家的太太小姐、公子王孙前往延芳淀游玩,沈老太太、沈溆和沈嫣都在邀请名单之列。
康王妃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在宗室女眷中又是说得上话的身份,年年都组织各大世家春游秋猎,这些年也撮合了好几对。
“你想去吗?”
才和谢危楼通了个气,回到府上,沈嫣就被老太太唤了过来。
沈嫣顿了下,“我这身份去,会不会不太好?”
孙女若是有旁的理由不去,老太太都能接受,但老太太不许她自轻自卑,“你便是进出宫闱,也没有人敢非议半句,延芳淀的门槛能比皇宫大内还高不成?何况我孙女年轻貌美,人人求之不得,旁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沈嫣思忖片刻,还是有些犹豫:“秋日宴定在重阳之前,祖母若同我先去延芳淀,再往东岳庙祭拜山神,来回奔波劳累,祖母的身子……”
一旁给老太太布菜的摘杏忽然想到什么,“倒也不是不能,延芳淀离东岳庙不远,到时候可以从延芳淀直接过去。”
老太太见沈嫣低垂着脑袋思索,终于没忍住,搬出心里叫嚣得最激烈的那个声音,“听说也邀请了镇北王,他这段日子正好赋闲在家,你不想去……拜见拜见?”
她将这“拜见”二字咬得稍重,说完立刻敏锐捕捉孙女面上的表情。
结果还未在孙女面上发现任何欣喜或不在意,云苓突然在一旁小声道:“镇北王恐怕未必会去呢。”
老太太立刻抬起头:“你如何知道?”
沈嫣也象征性地看了眼云苓,后者面不改色心不跳:“方才我去百草堂抓药,恰好遇见镇北王府的管事,听说镇北王旧伤复发,这几日在府中养伤,连陛下请他进宫给三位皇子授课,王爷都回绝了。”
沈嫣张了张口:“旧伤?是从前在战场的旧伤吗?”
云苓摇头,解释道:“似乎是前些日子捉拿兵部尚书霍归远时受的伤,因雨夜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反复发作,折腾到今日还没有痊愈。”
老太太长长地吁了口气——
捉拿霍归远,不仅仅是替朝廷除去一大奸佞,这霍归远也是当年谋害老三的主谋之一,没有镇北王,谋害老三的真凶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伏法。
镇北王算得上是为自家儿子受的伤,相比下来,此前一番道谢就显得过于苍白了。
老太太看向自己的孙女,沈嫣面上亦有担忧之色。
“祖母,我用不用去瞧瞧镇北王?毕竟他是为了爹爹才……”
老太太说不用,“他毕竟是外男,你一个姑娘家上门,叫人瞧见像什么话?”
沈嫣就乖乖噤声了。
老太太转头,派人唤了管家朱叔过来,请他挑几样好礼送去镇北王府,一来探望伤情,二来表达感谢。
镇北王府养了二十年的世子耽误了孙女一生,镇北王又为查明老三战亡的真相奔波受伤、为孙女的哑疾出了力,算起来,两家也谈不上谁欠了谁,但该有的礼数少不得。
吩咐完之后,老太太回过头来看孙女的意思,“那延芳淀……”
沈嫣这才含笑点点头,“全凭祖母安排。”
老太太就放心了,方才一番试探,倒是没有看出她对镇北王有别的意思。
倘若镇北王去,老太太定是不愿带她去的,毕竟才回了太皇太妃,就迫不及待带着孙女去打照面,显得欲拒还迎。
好在镇北王不去,孙女就能有机会见一见京中的其他青年才俊,慢慢挑选一番。
秋日宴,京中才俊聚集,大房得知老太太收到了邀请,景氏也有意让芍姐儿跟过去见见世面,却遭到了沈大郎的严词拒绝。
“母亲与三房结了仇,还是不共戴天的父母之仇,你好意思去求七妹妹吗?”
景氏掩面哭泣,上元那晚她受伤最重,养了几个月才好,没想到家里出了这等事,婆母被斩首,大房更是连爵位都丢了,如今算是彻彻底底与京中权贵圈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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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是个好天气。
秋日的延芳淀风清气爽,秋色连波,微风拂过,有清浅的凉意透着不薄不厚的衣料渗进皮肤,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舒展双臂,深深吸一口闲凉的气息。
沈嫣今日穿得也十分素雅端庄,发髻两边是一对金镶宝蝶赶花簪,浅杏金线绣莲纹的对襟上袄,胸前一串莲池璎珞,下半身配的是一袭与发簪同一色系的雪青湖绉彩绣织裙,全身最亮眼的竟然是那对精致的累丝红珊瑚耳坠,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纤细,雪白得耀眼。
老太太瞧自家孙女,越瞧越满意。
延芳淀外一下马车,仿佛浓酽的设色绢本画中涌入一缕轻烟漫拢的柔和雪青,整幅画便由此轻盈曼妙了许多。
她只要站在那里不动,所有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驻。
江幼年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在她身旁的分别是阳陵侯夫人、程楚云和其母昌平伯夫人,看样子,她们也是刚到。
几家人见面相互行了拜礼,沈溆便让她们年轻人自己去玩,自己扶老太太和几位娘子一道上了观台。
老太太才刚刚坐下,看台下便是一阵喝彩,一旁早到的曹国公夫人笑道:“今日托康王妃的福,竟能见到镇北王百步穿杨的英姿,实属三生有幸。”
话音方落,老太太指尖一颤,目光落在观台下的校场,几个世家子弟正在比试骑射,当中着玄色长袍、手挽强弓坐于马上的,不是镇北王又是谁?
他不是不来的吗!
又一轮比试开始,耳边再次响起曹国公夫人的声音:“小辈们用的都是一石半石的弓,镇北王使的可是四石弓,可算是班门弄斧了。”
几位娘子在一旁说笑,老太太也跟着附和,双眼却紧紧盯着观台下的那一抹骁悍威武的身姿。
四石弓,岂不是四百八十斤,这还是在马上!当真是力拔千钧。
弓弦拉满的那一刻,老太太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坚实健硕的手臂撑满时,恐怕比孙女的腰都粗。
孙女娇弱纤细,日后若嫁给这样的人,能承受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