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传到昭阳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又惊又怒又惧,从未设想此事终有一日会败露。
藏了整整二十年的秘密,就是将玉嬷嬷剥皮拆骨,也瞧不出陶氏原本的样子,而玄尘神通广大,谁又能想到他能炼制出假死之药?没想到这原本密不透风的陈年旧事居然被谢危楼查了出来!
二十年前苦心谋划,到今日不但毁于一旦,还累及自身,大长公主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扬手一拂,案几上的琉璃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贴身的仆妇知悉全部的真相,在一旁提醒道:“主子莫急昏了头,您是陛下的亲姑母、先皇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当年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提防镇北王,巩固先帝和陛下的皇位,陛下亦对您感激在心,否则如何会让小县主进宫封为贵妃?就算镇北王将此事捅到陛一个交代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一桩,镇北王查到了玄尘头上,您去求忘心丸之事恐怕是纸包不住火了,陛下若知晓忘心丸在贵妃宫里……”
“是,你说的是。”大长公主紧紧攥着身旁的扶手,气得打颤的身子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一面命人套马车准备进宫,以免往外府门外走,脑海中急速思索对策,“趁着陛下这会料理不到嘉辰,你速去承乾宫一趟,让浣溪将带进宫的丸药藏好,若是陛下派人来搜,抵死了不认,千万别让人搜出来!告诉嘉辰,那药暂且藏好了,也别计较争宠不争宠了,来日陛下真有对付我们祖孙二人的时候,再取出来保命不迟。”
嘉辰年岁尚小,恐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大长公主安排在她身边的都是最机灵的丫鬟。
谢危楼早先一步进了养心殿。
主仆二人也匆匆进宫,大长公主倒是不怕当年之事败露,只恐孙女私藏忘心丸一事被谢危楼捅到皇帝面前,这个皇弟自幼出类拔萃,亦是心狠手辣,被她设计骗了二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抓到错处,怎会不赶尽杀绝?
大长公主才到养心殿外,正欲跪下请罪,那厢汪怀恩躬身迎上前来,“大长公主,陛下请您进去呢。”
瞧见汪怀恩客客气气的,大长公主琢磨了个问法:“陛下今日,可是大发雷霆,气恼本宫了吧?”
汪怀恩压低了声,小心翼翼回道:“您原本也是为了陛下,陛下又岂会真的恼您?只是此事难办,镇北王还在里头,陛下这回恐怕要难做了。”
这么一说,大长公主反倒觉得奇怪,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忘心丸的事儿?
大长公主提裙进殿,抬眼撞见那道沉稳笔直的身影,立刻收回目光,见到皇帝便是一通声泪俱下:“陛下!请陛下降罪!”
皇帝原本以为谢斐是霍泽源之子,却没想到大长公主送他的这份大礼竟然牵扯到了玄尘,倘若不是真相被查明,来日谢危楼若有什么异动,大长公主一通推波助澜,放出谢危楼绝嗣的谣言,而欲盖弥彰收养的儿子还是得道高僧与烈士遗孀苟且所生,到时言官和百姓的唾沫都能将人淹死。
计谋是好计谋,只可惜时隔二十年还被镇北王查出来真相,皇帝心中暗暗叹息,将不忿压在心里,对大长公主道:“谢斐的身世,姑母作何解释?”
大长公主心道皇帝并非龙颜大怒的模样,反倒只问谢斐,或许镇北王压根没查出那忘心丸的事。
或者说,空口无凭,谁又能证明那忘心丸就是她为孙女争宠准备的?
先帝一死,这个亲侄子就是她的靠山,眼下皇帝还给她铺好了台阶,大长公主赶忙解释道:“当年我在颂宁县隆兴寺礼佛,怜惜陶氏孤儿寡母,受尽欺凌,家中顶梁柱一死,朝廷虽有抚恤,可地方官员层层剥削,家中兄嫂再一霸占,落在这对母子身上还剩几何?我也是母亲,能够理解陶氏的处境,一时糊涂,想到那霍泽源是为九弟而死,便想着这救命恩人之子若由九弟抚养,定能平安长大,历来也有抚养战亡将士遗孤的先例,可当年九弟尚且年轻,我又恐他不愿照拂,便为陶氏出此下策……”
话音未落,却听身旁之人冷笑一声,“皇姐眼中,本王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么?”
大长公主也不在意,兀自继续道:“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直到玄尘赠药之后才知那孩子竟不是霍泽源的亲生!可那时候九弟竟也不曾深究细查,直接带着孩子回了京城,封为世子,全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孩子,一旦身世暴露,皇家血胤岂不任人讥嘲?我只得将真相暂且瞒下。陶氏服用假死药,身体大不如前,这孩子生母求到我府上,跪了三天三夜,亦让我想起同为母亲怀胎十月的艰辛,只好应了她的请求,安排她在王府做了那孩子的乳母。”
皇帝皱眉,捕捉话中的重点:“姑母当时不知玄尘才是谢斐的生父?”
大长公主含泪点头:“千真万确,玄尘侵-犯陶氏一事被我身边的碧环瞧见,那丫头一开始没敢告诉我,后来一再逼问下,这才支支吾吾说出了真相。只能说玄尘自己破戒,心中有鬼,怕我将此事昭告天下,有辱他一世美名,这才对陶氏予取予求!”
皇帝面上了然,如此说来,便撇开了威胁玄尘的嫌疑,他迟疑地看向谢危楼。
谢危楼侧身看着大长公主,唇边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皇姐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娴熟啊。”
大长公主脸色发黑,心中忌惮他,面上却表现出十分的强硬:“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帮她完全出自同为母亲的同理心,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谢危楼笑意冰冷如刃,“为着皇姐的同理心,本王却要替人养一辈子的儿子,皇姐慷他人之慨,倒怪起本王冷血无情,联合外人给本王设套,竟是本王失察的罪过了?倘若不是今日查实真相,皇姐还打算一辈子诓瞒本王,诓瞒陛下吗!”
语声一句句加重,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大长公主一时间只觉肝胆都在震颤。
这个人的目光太过凌厉,以至于勾起大长公主少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来。
她是太宗皇帝的长女,比这个九弟年岁大出许多,甚至还年长先帝两岁,大长公主出降前,谢危楼才四五岁的年纪。
那日宫中大宴,林阁老带着孙子进宫,那是父皇为她挑选的驸马人选之一,家世容貌都是一流,只可惜身体孱弱。
她不喜此人,想教他断了尚公主的心思,途经御花园,身边的丫鬟故意使计引林阁老之孙落水,见那清瘦少年在水中挣扎不停,主仆二人这才唤人前来施救。
待林阁老之孙被人抬走,她却感受到背后一道锋利目光直射而来,怔怔回头,才发现自己那个小小年纪的九弟,神色冰冷地站在她身后。
她从没有在一个孩子眼中,看到过那般锋利冷酷的眼神,有种被当场抓包的恐惧、羞愧和恼怒。
谢危楼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后,大长公主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林阁老之孙虽然当下无甚大碍,回去之后却一病不起了。
尽管父皇没有怀疑到她身上,谢危楼也未曾向父皇告状,可大长公主就是莫名慌乱,林阁老之孙死后,她夜夜梦魇,总能回想起谢危楼那双冰冷厉目。
皇家没有亲情可言,更何况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大长公主很早就知道,将来父皇一死,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那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有扶他坐稳太子之位和皇位,才能保证自己一世的安稳和荣华。
后来先皇登基,谢危楼虽无异心,可大长公主仍旧不放心,这个九弟锋芒过盛,深得民心,随时都有可能威胁皇位。偏偏他文治武功雄韬大略,手上还握着兵权,暂且动他不得,大长公主只得从长计议,想出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
事到如今,只能说二十年辛苦毁于一旦,大长公主恨得咬牙切齿,又惧怕谢危楼伺机报复。
战战兢兢十余日,好在没等到嘉贵妃私藏忘心丸的消息。
玉嬷嬷在牢中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念在其被人玷污不知情,淫罪可免,最后欺君之罪与投毒罪并罚,赐以绞刑;
其兄嫂二人隐瞒军官之妻与人私通的事实,亦以欺君之罪论处;
谢斐因对身世并不知情,只褫夺世子之位,贬为庶民。
玉嬷嬷行刑这一日,眼看着谢斐因鞭伤难愈,昏迷之中被狱卒带走,玉嬷嬷到死也没听儿子唤一声“母亲”。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就算不被判处绞刑,这具身子可能也活不了太久了。
这些年来,疼痛心悸愈发频繁,脾气也跟着身体的变化变得躁动无常,最后那几日在牢中,许是知晓死期将近,她竟然意外地平静很多。
死之前,脑海中最后想到的不是照顾了二十年的儿子,而是二十年前洞房花烛那一晚。
盖头缓缓掀开,一张英俊飒爽的面容映入眼帘,喜婆婆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夸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白绫覆上脖颈,玉嬷嬷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一片鼓噪,像极了成亲那日鼎沸喧天的鼓乐声。
……
至于大长公主如何处置,皇帝思虑再三,罚其上缴封地三年地租与赋税入库,加禁足公主府半年,而谢危楼则以失察之罪,停职三月。
汪怀恩到府上宣旨时,大长公主登时拍桌而起,不敢置信:“陛下要禁本宫的足?!”
在玄尘一事上,大长公主几乎把自己摘了个干净,但欺君隐瞒之罪却是逃不脱,大长公主原以为皇帝念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只会在明面上罚些封地收成,却不想竟是整整三年,还禁了她的足!那她岂不是半年都无法进宫看望孙女?
汪怀恩忙将大长公主摔在地上的云纹金盏捡起来,放回原位,拱手让她消消气:“您也知晓陛下的难处,倘若不罚您,便更没有理由罚镇北王了,削权降职的机会少之又少,您就当是为了陛下暂且忍耐,半年一晃就过去了,陛下定会补偿您的,嘉贵妃您不必担心,还有陛下和老奴照应着呢。”
汪怀恩一走,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又摔碎一个白玉八仙执壶、几个雕花盖碗。
碧阶小心翼翼走上前,宽慰道:“公主息怒,眼下那忘心丸未曾暴露,加之玄尘一死,再没人能查得出贵妃藏了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贵妃地位稳固,来日诞下皇子,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长公主冷冷一笑,目光寒凉:“他要削谢危楼的权,却拿他姑母当垫脚石,真是本宫的好侄儿!”
镇北王府。
荀川没想到自家王爷能睡这么久,亥时从武定侯府回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算得上几十年来头一回了。
底下人端了早膳上来,荀川嘀咕道:“属下让您多休息您听不进去,夫人才提一句,您就视作金科玉律似的……”
谢危楼瞥他一眼,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我不听她的话,难道听你的?”
荀川:“……”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
不过自家主子自从卸了差事,朝中大小事不用操心,背地里那些龌龊龃龉都有负责情报的暗卫随时禀告,南北直隶尽在掌控,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看上去不像三十多岁的人,顶多二十七八。
荀川调侃:“您知道您这样像什么?”
谢危楼头也没抬:“什么?”
荀川轻咳两声:“像养精蓄锐,待嫁闺中的小媳妇儿。”
说完一个滚烫的茶盏扔过来,荀川慌手慌脚地接住,烫得龇牙咧嘴地放回去,谢危楼乜他一眼,居然也没有真的生气。
荀川的高兴写在脸上,夫人还没嫁进来,主子连冷脸都少了,来日若是嫁进来,镇北王府岂不得换人当家做主了。
不过想到自家王爷闲赋在家,荀川还是幽幽叹口气:“陛下可算抓到您一个错处,不惜严惩大长公主也要给您停职三月,听说大长公主鼻子都气歪了,对付您呢,陛下更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趁着您前朝缺席,光是常打交道的那几位大人,不是明升暗贬便是调离京城,这是想让您孤立无援呢。”
谢危楼闲适地抿口茶,并不在意。
真正的自己人又岂会在明面上亲近来往,放几个烟雾弹罢了,可惜皇帝性急,短短三个月就想将他一网打尽,来不及彻查,只得先将人支出去再说,如此反倒帮他解决了几个棘手的。
皇帝吃相虽难看,却不敢正儿八经管他要兵权,面上停职,私底下还得安他的心,大长公主一事上,他刻意示了个弱,哪有受害者还得重罚的道理呢?
荀川想起一事来:“昨儿个汪公公亲自入府说的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撷芳殿那三位皇子,还等着您教授功课呢。”
谢危楼冷哼一声:“考虑什么?给人养儿子养上瘾了?”
这是要拂了陛下的面子了,荀川瞧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毫无往日那种紧迫威严的气势,不禁问了句:“所以这三个月,您还有别的打算么?”
难道就这么歇着,白天吃饭睡觉,夜里偷看媳妇?
您可是镇北王!
那个宵衣旰食、马不停蹄的镇北王哪去了?!
谢危楼搁下茶盏,面色如常道:“养精蓄锐,等夫人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