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嬷嬷只觉得力气被抽干,颓然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玄尘供词,脑海中竭力搜寻着能够反驳这一切的证据。
被诊出怀孕前,她的确三个多月没来月事,年轻时一直如此,所以大夫说她已有三月身孕时,她深信不疑。
但倘若这封信函上所说为真,当时的她仅有两个月身孕,霍泽源走后那两个多月,她并没有接触任何外男。
可贵人找到她的那一日,却微微含笑告诉她:“有一个人可以帮你,名闻天下的玄尘大师此刻正在隆兴寺,你向他求什么,他定会答应。”
她那时很是惊惶茫然,只敢把玄尘大师赠药的原因归于高僧普渡世间的仁慈。
所以,从来不是什么慈悯众生,而是……做了亏欠她、又见不得人的丑事,而贵人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她来求药。
她的孩子,不是她与霍泽源的,而是玷-污她清白的、所谓得道高僧的儿子。
玉嬷嬷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阵阵冷却,她哆哆嗦嗦地看向那一团血色身影方向,看她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父母的遗传、京城风水的滋养和皇亲贵胄的锦绣包装赋予他极为优越的外在条件,这么多年,她从未觉得谢斐长得不像霍泽源,因为她深深相信,无论是什么人,在贫瘠的山野和繁华的天子脚下成长,相貌也会有天壤之别。
所幸的是,孩子与她年轻时的容貌还有几分相像,每日能够瞧见他的脸,对自己而言也是失去从前秾丽皮囊的某种慰藉。
玉嬷嬷嘴唇颤抖着,再度试图仔细打量这个明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可谢斐一对上她投射而来的目光,脸上肌肉猛地颤动,难言的怀疑、慌乱与恼怒登时在身体中疯狂交织碰撞。
“你看什么!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他目眦欲裂,眸中几欲喷火,背上疼痛也不管不顾,发疯似的朝她怒吼,“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卑贱的仆妇!你不是我母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做了整整二十年的镇北王世子,出生开始就是呼风唤雨,万人之上!
怎么可能是服侍他二十年的乳母与人苟且所生!
一字一句,如利刃一道道剜在心口。
玉嬷嬷眼泪哭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嘶哑的呜鸣堵塞在喉间。
真相大白,谢危楼也不会过多解释什么,荀川知道谢斐不肯信,他深深地吐了口浊气,走到谢斐面前,缓缓蹲下:“世子爷。”
唤了二十年的称呼,一时还不能改口,就算改口,荀川也不知如何称呼,他知道此事一出,谢斐就不会再是镇北王世子了,但他暂时还这么唤他。
“你的的确确,是二十年前王爷从颂宁县抱回来的孩子。”
谢斐染血的眼睫都在颤动,他不怕旁人胡言乱语地编排,怕的是亲近和信任之人用这种过于冷静,甚至是残忍的态度,一步步地为他拆解事实的真相。
“二十年前,王爷麾下部将霍泽源为王爷挡下一枪,战死沙场,回京途中,王爷亲自到颂宁县安抚未亡人,却没想到你母亲陶氏留下绝笔信,服毒身亡。王爷便将你带回京中抚养,此事仅有王爷几名心腹部下知晓。”
谢斐面上还有飞溅的血迹,双眼却比血渍还要腥丽,他冷笑着抬头:“我知道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是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世子爷,你先听我说完。”荀川叹息一声。
“我们发现不对劲,是今年你舅舅,也就是陶氏的兄长赌钱输光家产,为了应付追债之人,深夜掘了你母亲的坟墓,想要从中取出些陪葬的金银首饰出来应急,却发现棺内空无一人。王爷继续追查下去,发现玉嬷嬷行迹诡疑,与当年进府的玉氏并非同一人,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当年服用假死药骗过所有人的陶氏。而世子爷并非陶氏与霍泽源所生,您的亲生父亲正是当年将假死药赠与陶氏的当世名僧玄尘。玄尘破戒,染指你母亲,此事他已亲口承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王爷绝不会空口无凭,将不属于世子爷的身份强加于您。”
“不可能……”谢斐兀自摇头,死死盯着那个容颜苍老的妇人,几乎从牙关内挤出这几个字。
他不愿相信这一切,他宁可相信自己的母亲是靠美色引诱,哪怕为父王生下儿子,也照样无名无分、为父王所不齿,也比让他承认伺候他从小到大的玉嬷嬷就是他亲生母亲更加好受。
谢危楼淡淡瞥他一眼,垂眸对玉嬷嬷道:“现在你只需告诉我,当年到底是谁指使你,以绝笔信和假死之身骗过所有人,令本王出于愧疚,抚养战友的遗腹子?又是谁为你伪造身份,暗中除去真正的玉氏,安排你进府做谢斐的乳母?”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可瞒的,既然他都能查到她假死,必然对那位贵人的计划了如指掌了。
玉嬷嬷捂住震痛欲裂的心口,缓缓收回落在谢斐身上的目光,抬起头,颤声道:“我若说了,王爷可否……善待世子?他是无辜的呀!”
谢斐登时厉目大叫道:“你住口!你也配替我求情!我无不无辜关你屁事!”
这一动起,浑身鞭伤又是好一番撕扯,他用尽全部的气力,说完这句之后就昏了过去。
后背鲜血如注,满身锦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孩子!”玉嬷嬷霎时一声痛呼,跌跌撞撞地爬到谢斐身边。
那棘鞭落在身上十余下,浑身哪还有一块好肉,锦绣外袍被棘刺割裂,露出里头血肉翻卷的皮肤。
她伸出去,却不敢触碰,颤颤巍巍地停在空中,旋即转身朝谢危楼磕头:“王爷,您救救他!他给您当了二十年的儿子,您就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谢危楼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冷哂一声:“救不救他,是本王的事。你数罪在身,单单拿出一样都是死罪难逃,到这个份上,还敢与本王提条件?”
玉嬷嬷声泪俱下:“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就连我,亦是遭人侮辱诓骗,否则……”
否则……她又岂会背着霍泽源,生下别人的孩子?
谢危楼看一眼谢斐:“倘若他当真是霍泽源之子,无论他母亲犯下多大的罪孽,只要他安分守己,本王都会保他一世无虞。”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他既不是战友之后,那就公事公办。
面前人冰冷淡漠的神情给玉嬷嬷带来了深深的恐惧。
她不禁想到,当年镇北王收养谢斐,不过是看在霍泽源的面子上,如今这孩子既非霍泽源亲子,堂堂镇北王被人蒙骗二十年,又岂会继续给别人养儿子?
可她如今还能求谁呢?贵人的孙女入宫当了贵妃,早就不搭理她了,如今真相大白,她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还有谁能救她的孩子?
玉嬷嬷额头砰砰落地,很快磕出了血,声声泣泪道:“一切都是昭阳大长公主的主意,这孩子自幼被您养在膝下,求您看着往日情分,救救他吧!”
玉嬷嬷将大长公主的计划一一道来。
原来当年霍泽源战死的消息传到颂宁县的次日,长公主就暗中找上她,只要她留下绝笔信假死,将孩子托付给镇北王抚养,她与孩子便不再是人人可欺的孤儿寡母,甚至可以换一种体面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那日长公主亲望着她的脸,温和笑道:“你这样的容貌,终其一生不过只是战亡将士的遗孀,多可惜啊。来日若再嫁,所有你能享受到的朝廷抚恤都将终止,你所受到的世人敬仰亦会成为反噬和讥嘲,你与这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呢?如果你听我的话,即便是受委屈,不过也就是这短短数载,你的孩子是皇亲国戚,是人上人,待他日镇北王一死,本宫自有办法让你们母子相认,到时候,你可就是天潢贵胄的母亲,一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不尽。”
说实话,她的确是心动了,甚至妄想过,镇北王在民间威望极高,来日若登上大宝,那么她的孩子或将有一日也能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思虑了整夜,答应了长公主的条件。
她去找那位名动天下的玄尘大师,即便从他口中听到假死药对于身体的种种伤害,但只要一想到来日长长久久的富贵,她便也咬牙应下。
倘若一辈子受人欺辱,便是空有这一副美貌和康健身体,又有何用呢?
从坟墓中出来的那一日,她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外貌稀松平常。只有五官依稀能够辨认从前的轮廓,皮肤、体力皆大不如前。
镇北王带着孩子回京,长公主人也离开了颂宁县,她孤身一人走到京城,托人问到公主府的位置,在府门外哭求三天三夜,终于得来长公主为她安排进镇北王府做乳母的机会。这二十年,她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生怕一个露馅,便是万劫不复。
谢危楼听下来,大抵与他所料不差。
大长公主本可以直接除去陶氏,大概是怕与玄尘彻底交恶,因此大长公主才让陶氏亲自去要假死药,玄尘果然克制不住,与所念之人再度春宵一晚。
后来之所以能放心让陶氏进府,一则她的模样早与从前相差径庭,二则陶氏顾及母子性命,自不敢胡言乱语,在他眼皮子底下反而更加谨慎,三则她若不应陶氏,除非灭口,否则依旧可能将秘密泄露出去,这一灭口,恐又得罪玄尘,往后再想求什么可就难了。
玉嬷嬷交代了一切,仍旧苦苦哀求,她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来求,嘴上唯一能搬来的救兵,也只剩一个霍泽源:“我与他夫妻一场,也是十分恩爱,这二十年来,无一日不是将世子爷当做他的亲生骨肉对待,求您看在他的份儿上,看在世子爷毫不知情的份上,饶过这个孩子吧!”
谢危楼面上没什么动摇,请人先将谢斐转移至厢房,止了血,随即派人将玉嬷嬷与昏迷的谢斐押入大理寺候审。
真相大白,在场众人无不唏嘘。
丫鬟采荟脸色白了一层又一层,踉踉跄跄回到厢房:“姑娘,世子爷他……他不是……”
见屋内三人神色各异,但都是一副了然的模样,采荟立时噤了声。
一开始的问话,她们的确不明所以,到后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尤其后面荀川对谢斐说的那几句从头至尾非常清晰,她们就算再糊涂,也能听懂其中的蹊跷了。
江幼年一直到现在还是蒙怔的,“原来谢斐根本就不是镇北王的儿子!甚至连镇北王的旧部之子都不是,他居然是玉嬷嬷的儿子!”
沈嫣面上虽不显,心中亦是震惊,毕竟是与她朝夕相处三年的丈夫和贴身的仆妇,她设想过谢斐的亲生爹娘有可能是任何人,却没想到那人竟在身边!
何况今早她才去见了玄尘,甚至请给他看了自己的哑疾,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认知全部崩塌。
相比江幼年的震惊写在脸上,沈嫣的诧异埋在心里,两人至少还有常人该有的情绪,此刻的程楚云却像是呆呆的木头人一般,从一开始的满脸震愕、茫然,到此刻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屋们敲响,荀川进来,像程楚云深深躬身作揖:“今日之事,好在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爷命属下向姑娘赔礼道歉,王爷可以保证,出了这个院子,不会有任何人在外碎嘴,镇北王府定会保全程姑娘的名誉。至于外面的事情,想必程姑娘也都听到了,下药的刁奴,王爷定会严惩不贷,给程姑娘一个交代,程姑娘若有其他要求,也尽管提出来,王爷必对姑娘额外补偿。”
说到这里,程楚云才缓缓抬起眼眸。
“额外补偿”的意思是,她可以得到任何补偿,除了让谢斐对她负责这一桩。
谢斐已经不是镇北王的世子了,又如何请镇北王做主娶她?而她的爹娘,又如何会允许她嫁给一个罪妇、仆妇之子?
程楚云现在甚至想笑,脸色苍白至极。
过去的十几年像是一场幻梦,偏偏在她今日孤注一掷、离圆梦最近的一次,大梦狠狠地破裂,也将她摔得粉碎。
她赌进了一切,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
荀川又看了一眼江幼年:“两位姑娘若想回府,王爷已经安排了护卫,眼下便可护送姑娘回府。”
最后目光落在未来的王妃身上:“王爷说,今日之事,沈老太太与姑奶奶必定受了惊吓,夫……七姑娘若是愿意带路,王爷想亲自探问两位。”
沈嫣心口重重一跳,立刻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