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的右手还不算灵活,只能立刻将面色苍白的沈娆背在身上,去寻附近的医馆,才走出去两步,心想自己一言不发地离开或许有些失礼,还是转过身来,朝沈嫣颔首告辞。
沈嫣看到晕厥的沈娆,叹了口气,和云苓跟了上去。
谢危楼在不远处的阁楼往下看完这一切,目光紧随那道纤细的珠白身影,直到人影消失在巷口。
那个年轻人他记得,今年庶吉考选的头名,才干还算出众,如今任从六品翰林修撰,短短数月,已经在御前走动,并深得皇帝赏识。
眼下皇帝更是给他参与起草诰敕书的机会,内阁之路漫漫,他已经走稳了第一步。
到了医馆,李肃抱着沈娆在床上躺下来,他毕竟是文官,力气不如武将,加之右手受过伤,一路将人从法场背到这里,稍稍显得吃力。
沈嫣在一旁搭了把手,李肃喘口气,不忘道了声“多谢”。
大夫上来诊过脉,又反复确认几遍,“这位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话音刚落,李肃眼前一亮:“当真?”
他与沈娆成亲多年,还是头一回有好消息。
她非常娇气,还没怎么样就喊疼,李肃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过分亲近,房事常常进行到一半作罢。
也是四月初翰林考选的成绩出来,阿娆终于对他另眼相看,而他右手慢慢恢复,也不必像从前那般紧绷着神经彻夜苦读,没想到这一回松懈下来,竟然就有了好消息。
李肃手指隐隐颤抖,抚摸着沈娆平坦的小腹。
沈嫣也松了一口气,四姐姐能有身孕,沈嫣为她高兴。
大夫从旁提醒道:“只是夫人身体虚弱,脉象不似寻常妇人那般顺滑流利、如珠走盘,已隐隐有小产的前兆。”
李肃听完这话,唇角的笑意当即僵住,沈嫣一颗心也忍不住揪起。
大夫道:“前三个月最是紧要,胎象不稳,切忌大悲大喜,老夫先开两剂安胎药给这位夫人回去喝着。”
又嘱咐几句孕期注意事项,李肃都一一点头,“劳烦大夫费心。”
说完回头看向面色苍白的沈娆,心中泛起绵绵密密的疼,早知如此,今日他就不该松这个口,陪她出门见岳母最后一面。
沈嫣看到自家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转身对李肃说道:“四姐姐有孕在身,我让车夫送你们回去吧。”
李肃这才想到方才慌乱匆忙,只顾着背她来瞧大夫,也不知后背可有压迫到她小腹,现下想来懊悔不已。
李肃拱手朝沈嫣好生道了谢,良久才反应过来,诧异抬头:“七姑娘能说话了?”
沈嫣弯唇,微微颔首:“能说一些。”
李肃笑道:“姑娘苦尽甘来,往后定会慢慢恢复的。”
沈嫣朝他道了谢。
尽管人人如是说,但沈嫣能感觉到他笑得并不敷衍,反倒让人觉得真诚。
李肃接过大夫开好的方子,在云苓的帮助下将沈娆抱上马车,想了想,还是从车上下来,请沈嫣到一边,为今天的事情,替沈娆解释了一番。
“阿娆当日不知内情,才闹到老夫人跟前求情,在接连知晓岳母对老夫人下毒、谋害忠定公之后,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但最起码的善恶是非,她还是分得清的,在下也会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今日阿娆无意冒犯,只是想送岳母和舅舅最后一程,对七姑娘并没有恶意,只是情绪无处排遣,到头来憋伤了自己。恩怨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七姑娘不怪罪她,李某已经很是感激。”
说完这些,李肃便不再多言,面前这位毕竟是妻妹,再多便是逾矩。
沈嫣却不由得多看了这位四姐夫一眼,原来不只是沈娆时常放在嘴边的书呆子,倒还是个明理晓事的。
她请李肃不必放在心上,日后好好照顾沈娆便可,李肃自是应下。
马车内,沈娆默默靠着车窗,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泪悄悄流淌过脸颊。
她没有阿娘,也没有舅舅了,心里好疼好疼……可是李肃告诉她,七妹妹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和弟弟,比她多难过了十几年,七妹妹只会更疼。
因为娘的嫉妒心,害了大房和三房,可那毕竟是自己的阿娘,阿娘对不起任何人,也从不会对不起她。
她不能恨娘,也不能恨七妹妹,可让她与七妹妹和解,沈娆也做不到。
谢危楼在暗处望着沈家的马车离开,见沈嫣主仆去往东阳街,这才放心转身离去。
荀川啧啧两声,幽幽吐了口气:“沈家大房总算有个明白人,您也不用担心李肃会对夫人不利了。”
说完抬眼瞥见谢危楼眼底淡淡的红血丝,吓了一跳:“您这几日为了岳丈大人的旧案连轴转,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吧!”
谢危楼沉默着没有说话,兀自往前走,对那句“岳丈大人”的称呼不置可否,尽管当年在军中,两人并肩作战时还曾称兄道弟过一段时间。
荀川见他神情淡漠,立刻摆出一副了不得的样子。
“您这样可不成!夫人若是瞧见您这个样子,不得心疼死。从前在军中日夜设防也就罢了,回到京中您好歹让自己喘口气吧!更何况,王爷如今比不得少年人,休息对咱们来说可太重要了,属下听说……”他四下扫一眼,捂唇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睡不够对那方面影响很大……您也不希望娶了夫人进门,那里不……”
尾声渐弱,因为荀川收到他家王爷剜来的一记眼刀子。
谢危楼身材挺拔颀长,步子迈得大,丝毫不为所动,边走边问:“公主府还没有消息?”
荀川立马收了笑,就算谢危楼不问,他也是准备禀告的,“旁的没有,倒是六月六晒经节那日,大长公主亲自上玉佛寺见了玄尘大师。”
大长公主与玄尘相识并不稀奇,太宗皇帝在世时,曾请玄尘入宫讲经,大长公主作为宗室女,也一同入宫听讲。
尽管那时谢危楼年岁尚小,却被玄尘看出异于常人的慧根,谢危楼也是在那时结识的玄尘。
谢危楼薄唇微勾,不无嘲讽:“怎么,她想让玄尘替孙女观相,看将来能不能做上皇后么?”
荀川道不止,“嘉辰县主先行离开之后,大长公主还向高僧求了一粒神药,您猜是作甚用?”
谢危楼冷眼扫过来,荀川不敢卖关子,立刻道:“是忘心丸,不过里头压低了声音说话,连嘉辰县主都被屏退在外,派去的暗探也没听到说什么。属下猜测,大长公主大概是想用这药为嘉辰县主争宠。”
谢危楼慢慢蹙起眉头,眸光在一瞬间冷鸷。
他听过忘心丸,这东西对普通人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会让服用者短暂失去意识,在身边人的诱导下,淡忘曾经耿耿于怀的事情。
玄尘同他提过一回。
当年他云游之时救过一名意欲轻生的女子。这名女子是山中的赤脚大夫,为了给山脚下患急症的村民治病,不得已将发着高烧的孩子留在家中,等到治好村民,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女子为此痛不欲生,甚至对善恶产生了怀疑。玄尘偶然路过此处,对其进行了一番开解,无奈女子依旧伤痛难平,玄尘便研制出这种忘心丸,渐渐地,让那女子忘记了失去孩子的苦痛,回归平静的生活。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忘心丸对于哀苦众生来说也许是能够发挥正向作用的灵丹妙药,但若对天子用此药,那就是欺君罔上、迷惑君主的死罪,而一国之君被蒙蔽心智,后果将不堪设想。
玄尘自己也知道,此药非比寻常,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更不会随意赠人,尤其是权力倾轧不断的皇室。
诚然忘心丸还远远达不到操控人心、使其成为傀儡的功效,且大长公主即便有窃权的心思,也不敢拿整个公主府的生死存亡作赌注,因为一旦皇帝反应过来,即便是至亲,也绝不会容忍。
可单是皇帝宠幸谁、冷落谁这一桩,轻则挑起后宫争端,重则动摇储君之位,引发朝局动荡,人心不安。
谢危楼不明白,大长公主到底拿出了怎样的诚意,抑或是把柄,竟然从玄尘手中拿到了忘心丸。
“加派人手继续盯着公主府,另外,”谢危楼眸光威冷,“去查玄尘,本王需要知道他这些年所有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
荀川道了声是,又问:“嘉辰县主这两日就进宫了,那忘心丸……”
谢危楼垂眸思忖,沉吟片刻道:“暗中调换,万莫让她带入宫中。”
荀川拱手应下。
谢危楼掀起眼皮,“玉嬷嬷这几日可有异动?”
荀川摸了摸鼻子,想起几日前自家王爷的吩咐,迟疑道笑:“您真要打断世子爷另一条腿?好歹是老霍的亲儿子,直接打不太好吧……”
荀川口中的“老霍”就是霍泽源。
当年在战场上,霍泽源替谢危楼挡下致命一击,他父母双亡,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的妻子。
三个月后战争结束,谢危楼回京之前,先去了一趟颂宁县,亲自带着霍泽源的尸骨返乡,却没想到他那妻子在听闻霍泽源死讯之后服毒自尽,只留下两个月大的男婴和一封遗书。
遗书上,霍泽源的妻子陶氏自称夫妻感情甚笃,怕丈夫黄泉孤单,惟愿生死相随,可谓字字泣血,催人泪下。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自己兄长嗜酒如命,德行有亏,不堪托付,字里行间便有将遗腹子交给谢危楼抚养的意思。
这就耐人寻味了。
战场上本就刀剑无眼,倘若人人都来为谢危楼挡枪,借此将幼子托付,镇北王府岂不成了将士遗孤的收容所?
即便没有这一出,谢危楼也会为霍泽源请封,保陶氏母子一生衣食无忧。
当年先皇对谢危楼既重视,也提防,生怕未来的镇北王妃给他带来更大的助力,而霍泽源是切切实实为他挡枪而死,多方考虑之后,谢危楼便将这个婴孩带回上京,请封为世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原本一切相安无事,但此番回京之后,谢危楼才查到,陶氏的坟茔内竟空无一人。
谢危楼并非轻易受人蒙蔽之人,当年陶氏是是兄嫂亲手下葬,谢危楼甚至派人暗中探查过陶氏的坟墓,确认无误之后,才带着谢斐回京。
起因是陶氏的兄长因为赌钱输光家产,走投无路之下,掘了自家妹妹妹夫的坟,想要将坟墓里的金银首饰挖出来应急,却没想到坟墓里根本没有妹妹的尸骨!
陶氏的兄长自然不敢声张,此事却还是被谢危楼派出去的暗探查了出来。
陶氏若没有死,一定会进京偷偷看望自己的儿子。
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活在世上,倘若还活着,又藏在何处,除了可疑的玉嬷嬷和大长公主,谢危楼还没有头绪。
至于玉嬷嬷的籍贯,二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至于是不是大长公主暗中助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危楼沉吟许久,声色又往下沉了些:“再去查清楚玉嬷嬷的籍贯,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至于谢斐……”
他偏头吩咐了句,荀川犹豫了一瞬,随即应下。
流言蜚语很快在街头巷尾传开。
晚间谢危楼回到府上,似是心血来潮,到归燕堂检查谢斐的功课。
玉嬷嬷在门外伺候,见谢危楼远远踏入院中,赶忙福了福身。
谢危楼从她面前走过,嗅到了淡淡的茉莉头油香。
茉莉油是春夏之际京中丫鬟仆妇最时兴的头油,商家非常精明,知道姑娘们钟意茉莉香,将头油也分作上、中、下三种档次,上等茉莉油以新鲜茉莉花为主要香料,融合各种名贵香料调制,香中透着雅,而低档次的茉莉油气味刺鼻,香中透着俗。两者放到一起,很容易分辨。
谢危楼原本对香料没什么研究,可谁让他家小姑娘喜欢这些。
他记得她玫瑰过敏,喜欢在屋里插新鲜的梅枝,合香里缺不了蜂蜜,头油喜欢用栀子香。
谢危楼收回思绪,微沉的目光落在玉嬷嬷的头顶。
寻常的仆妇用的都是最次等的头油,但很显然,玉嬷嬷用的是上等的茉莉油。
这些年她老得很快,面上的法令纹深得抹不平,皮肤像年久失修的木门,薄薄的脂粉压根遮不住满脸的斑点皱纹,但她却坚持画眉。很多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是如此,改变不了皱纹和肤色,但可以通过修剪和画黛改变眉型。
谢危楼目光微凝,只片刻便移开。
也只这一眼,就看得玉嬷嬷毛骨悚然,后背惊出了一层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