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现在脑中一团乱麻,一旦触及“成亲”的字眼,仿佛就能看到往后的重重阻碍,天理伦常,亲人的失望,数不尽的目光,以及无穷无尽的、她此生不能承受的压力。
头痛欲裂,眼泪滂沱。
她实在太缺乏一个依靠,所以在他夜夜入罗帷之时,克制不住与他亲近,尽管他一次次地安抚,让她相信他,她也曾期待过什么,可是……他们的关系永远摆在那里,一旦往前一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危楼明白她的顾虑,他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看她的面容,哑声道:“阿嫣,这辈子你只能嫁我,知不知道?”
头好痛,眼前一片模糊,沈嫣的眼泪往下落,淋湿了他的手指。
她不住地摇头,她不要嫁人,更不能嫁他,她可以永永远远地爱他,可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早知会有这一天,她就应该狠心拒绝。
为什么她这么贪心,这么坏,想要他的好,还要伤害他……
他对她这么好,她却想着让他身败名裂。
好难,怎么会这么难……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挣脱开他的禁锢,咬咬牙去扯挂在腰间的金蝉,细细的金链割痛了她的手,金蝉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因用力过猛,“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在光滑的地砖上甩得很远。
她把玉佩也强行塞回他手里,“你走吧……走啊!别再来了……”
多日以来太多的事情压得她难以喘息,毒害祖母的凶手、爹娘的死因,桩桩件件,让她在此刻临近崩溃的边缘。
谢危楼任她捶打推搡,这点力气动不了他分毫,但若能让她发泄,他心甘情愿任由处置。
更何况,他意外地发现,这样的发泄还能激发她说话的本能。
沈嫣浑身发着热,脑海中也晕晕乎乎的,只知道一味地赶他走,可男人岿然不动,又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溃败。
“你是谢危楼……不是将军,我不喜欢你,你走啊……我不嫁你,这辈子都不会……你比我大那么多,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你要娶我,谢斐知道吗?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能娶他从前的妻子……你是他的父王啊,你怎么好意思……”
她忍着巨大的痛苦,将最伤人的话丢给了最爱的人。
可是没有办法,谁让她爱上的是自己的公爹,是受天下人敬仰的战神,他是大昭子民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不能有一丝污点。
谢危楼唇线绷直,微弱的烛光下,下颌线条显得凌厉峥嵘。
和平时相比,今日她的确说了很多话,尽管都是他不爱听的。
每一个字吐露在心尖,都是风刀霜剑般的折磨,他从身后缓缓圈住她腰肢,灯火烧灼着阴沉的眸色,声音却温醇,“他可以不是。”
镇北王世子的身份是他给的,倘若对他们的未来有任何的阻碍,他可以立刻终止父子关系。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查到一些东西,谢斐也该回到他原本的位置。
可惜她说完这些就很累了,闭着眼睛,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谢危楼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这一句。
他长长吁了口气,薄唇贴在她耳廓,“也许你不会信,这世上有一个人,为了梦中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即便孑然一身,也会甘之如饴地等下去。”
你不知道,发现梦中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的那一刻,我有多欢喜。
等不到来生了,这辈子都不会再丢下你。
……
估摸着大夫快要到了,谢危楼替她擦净面上的眼泪,在她哭得发红的鼻尖上吻了吻,然后将人抱起来。
一路没有任何阻碍,她那个丫鬟还算仔细。
谢危楼将人送回漪澜苑,“大夫何时到?”他问。
云苓看着他抚摸着姑娘的脸,勉强镇定心神,但还是止不住发抖:“已经去请了,大约片刻就能到。”
一面回话,一面心急如焚,您可快走吧!叫大夫过来瞧见,可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谢危楼只是“嗯”了声,心下一忖,交代道:“棋盘街百草堂,敲三次门,每次两声,会有人开门。”
云苓怔了怔,这么晚了大多药铺都已经关门,以往府上有突发急症的状况,都是去二房名下的药铺抓药,其他的药铺未必肯在这个时候开门做生意。
眼下这个情形,一来姑娘与二房闹僵,二来王氏毒害老太太一事犹让云苓心有余悸,可见最亲的一家人都不可信。
但云苓却意外地愿意相信镇北王,尽管他对姑娘动了旁的心思,但到底也是关心姑娘身子的。
云苓便点点头,应了个是。
想到那一桌未动的残羹冷炙,谢危楼又忍不住提醒,“她还未用膳,等会用过药之后,记得喂她喝点清淡的汤羹。”
云苓往外瞧了一眼,急忙点头应下:“奴婢明白!”
谢危楼仍不紧不慢地坐在床边,将她微微凌乱的鬓发整理到耳后,烛火下的小姑娘,眼尾鼻尖泛着浅浅的红,像剔透的南红玛瑙上的天然冰飘,让人生出不忍和怜惜。
直到外头传来一前一后的谈话声和脚步声,谢危楼才缓缓起身。
云苓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就听窗棂倏忽一响,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高大的人影已经飞身跃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苓跑到廊下,飞快地扫一眼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小厮领着胡大夫进了院子,后者提袍走上台阶,见他二人行色匆匆,云苓料想应当没有发现方才屋内的异常,便赶忙请大夫进来。
“我们姑娘似乎发烧了,您快给瞧瞧!”
大夫替沈嫣诊过脉,猜测是姑娘一整日情绪波动过大,加之在外头吹了风,风邪入体引发了高热,好在症状不算严重。
大夫开了药,又教云苓几个退烧的法子,云苓都一一应下,将方子交给一个稳妥的小厮去百草堂抓药,又端水进来,拧了帕子盖在沈嫣的额头降温。
谢危楼在屋顶默默看完这一切,才缓缓松口气,纵身跃过院墙。
荀川仍在院墙外等着,见谢危楼出来,赶忙跟上去,嬉皮笑脸地问:“您把夫人哄好了?”
知道忠定公之死另有蹊跷,夫人心里肯定难过,荀川也得替自家主子多关心几句。
谢危楼没理他,只沉声问道:“那陶氏还寻不到踪迹?”
荀川跟在后面道:“已经盯着昭阳公主府小半年了,除了年初玉嬷嬷去求过一次药,再无可疑之人出现。”
谢危楼:“陶氏兄嫂那头怎么说?”
荀川硬着头皮道:“前几日属下派人故意拿着玉嬷嬷的画像当着那酒鬼的面问,也说不认识,那一带就没有见过玉嬷嬷的。”说着自己也无奈地笑起来,“您是不是多虑了?照属下看,天底下那么多的美妇人,人人都有可能是世子爷的亲娘,唯独玉嬷嬷不可能!”
谢危楼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荀川露出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世子爷虽然不是您亲生的,那也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容貌了,妥妥的玉树琼枝、风流倜傥嘛!咱们都见过他爹,那霍泽源相貌平平,他能生得出这么俊俏的儿子?那定然是他娘好看呗!不说别的,他那个酒鬼舅舅,为了一点钱财珠宝,能掘了亲妹妹的坟,不也一副人模狗样么?都说儿子肖似娘,就凭玉嬷嬷那副尊容……”
话未说完,荀川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下,隐隐有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一抬头,他主子一双锐利的凤眸寒光凛冽,“谢斐当真这么好看?”
荀川心尖霎时咯噔一下,当即意识到不对,他怎么忘了这茬儿呢!
世子夫人现在可是他们的王妃,王爷和世子如今既是父子,更是敌人,他怎么能在王爷面前说王妃的前夫长得好看呢!
“当然不是!”荀川立刻改口,“我只是说玉嬷嬷其貌不扬,同她一对比,是个人都算得上好看了!再说了,玉嬷嬷的年纪也对不上。”
谢危楼的面色眼看着缓和一些。
荀川暗自忖道,没想到自家王爷居然也有吃醋的一天!
“属下心里,王爷才是天底下头等英俊之人,不但英俊,那是俊朗无俦,世无其二,京中这些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膏粱如何比得上王爷飒爽英姿!”
荀川一番真情实感夸下来,谢危楼面上仍旧看不出什么喜怒,神情淡淡:“继续盯着公主府,玉嬷嬷那边从头开始查,这两个人定与谢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七日之内若还是查不到……”
荀川额头青筋一跳,还查不到当如何?
谢危楼脚步停下来,薄唇微微一动:“那就打断谢斐另一条腿,本王倒是想看看,大长公主到底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
小厮抓完药回来,云苓唤值夜的丫头去熬药,自己留在屋内寸步不离地照顾。
沈嫣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下午,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打不起精神,喉咙也痛得厉害。
云苓熬了些清粥端上来:“姑娘可好些了?”
沈嫣面色还有些苍白,点点头,先问了句案子的进展。
云苓摇摇头:“还没有,您且耐心等等,大理寺办案自然有他的章程,奴婢听说这事儿连陛下都惊动了,如若真与大夫人脱不了干系,陛下自会严惩。”
沈嫣眼睫轻轻跳动着:“祖母呢?”
“老太太早晨来瞧过您,让奴婢们好生照顾着,”云苓叹了口气,悄悄指了指主屋的方向:“四姑娘听说大夫人入狱,一早就来哭闹,说大夫人冤枉,让老太太给想办法。您也知道的,四姑娘那嗓门,那脾气,可把老太太气的!摘杏没忍住,同她说了大夫人毒害老太太的事情,四姑娘这才怕了,这会才被四姑爷领走。”
沈嫣颓然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垂头去摸索袖中的东西,这才发现昨日那身衣裳已经换成了干净的薄纱寝衣。
“您……是不是在找这个?”
云苓抬起眼,犹犹豫豫地从床边的锦盒中取出那块螭龙玉佩。
沈嫣接过玉佩,指尖在那刻纹上摩挲,眼眶又泛起了酸涩。
昨夜她发烧,意识模糊不清的时候,做过什么都不记得,却记得自己同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她让他走,说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
她还说他年纪大,他应该很在意这个,恐怕心灰意冷了吧。
沈嫣仰起头,泪水却还是从眸中涌了出来,她将眼睛埋进锦被里,肩膀轻轻地颤抖着,很快哭湿了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