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时候与二房断绝关系,还处置了陈氏,如今又与大房彻底交恶,得罪了宗妇,和离之后短短半年,沈嫣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尽管不是她的错,却都与她有着绕不开的关系,二房是庶出也就算了,大伯父却是祖母亲生的长子,是被寄予厚望的爵位继承着,整个武定侯府的顶梁柱。
亲手养大的孙女,与自己的儿子儿媳成了敌人,即便她再得祖母疼爱,祖母恐怕也或多或少会有些失望吧。
沈嫣沉默地伺候老太太回房,离开时,老太太却抓住了她的手。
“阿嫣,你莫要觉得为难。”
沈嫣一听,眼里就覆上了一层泪意。
老太太唤她坐到床边来,看她的眼里更多是欣慰:“你如今做得很好,肯学肯干,也有魄力,远远超乎祖母对你的期望。我原本还想着,祖母老了,往后留你一人在世上,会被让人欺负,不过这些日子看下来,倒有些几分祖母年轻时候的影子了。”
老太太将门虎女,嫁入武定侯府之时不过也就及笄的年纪,治下却很有一手,不但将两百多人的侯府打理得秩序井然,底下的田庄、铺面更是井井有条。
这些年她教了孙女很多,孙女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她知道孙女自幼不会说话,大多为云苓转达,云苓能在宗妇面前寸步不让,也恰恰说明了孙女的态度,何况孙女如今已经可以试着发声,假以时日,口齿必能清晰流利起来。
孙女口不能言,大夫也明里暗里提醒过她,大概是因为三爷夫妇早亡,给孙女造成了言语上的障碍,如今既能突破障碍,说明她爹娘早逝的阴影也在慢慢地从她的生活中消散,老太太也就放心了。
沈嫣抿着唇,含泪向老太太挥手:“祖母会不会觉得,就像绣云说的那样,阿嫣心肠冷硬,亲情淡薄?”
老太太立刻蹙起眉:“说的什么话,你伯母出身将门,难道还不知道贩卖军火重则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她和那婢女还敢拿话来激你,这已经不是不分轻重了,完全就是自私自利!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心肠秉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老太太才不会让自己的孙女受这份气,她的孙女绝不能吃亏。
沈嫣点点头,祖母能明白她就好。
至于王氏私下插手她名下铺子的事,王氏自然是矢口否认,沈嫣便也没有告诉老太太,那些人她能应付得来。
她不但自幼深得祖母教诲,这些日子,谢危楼也教了她很多。
他很少直接帮她解决麻烦,也不会手把手教她怎么做,更多的是举一反三的提醒,拿军中或朝廷的案例同她举例。有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师在,即便是朽木也能雕出精品了。
王氏回到褚玉堂,绣云跪在廊下自扇耳光,两边嘴角都出了血,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夹杂着呜咽声,传遍了整个后院。
王氏在屋内来回踱步,额头青筋直跳。
娘家出了天大的事,兄长眼看着性命不保,今日又在漪澜苑求情不得,被轮番教训,王氏往日的威严端方早就绷不住了!
一挥手,又砸烂了一个前朝的古董花瓶。
大爷翻了个身,朝屏风外道:“你歇歇神吧,这事儿闹得太大,就算七娘能和镇北王说上话,也改变不了什么。”
王氏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们这一大家子,从不曾拿我当自家人,今日若是大郎、二郎出了事,你们还能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我娘家人犯罪,你们就迫不及待要与我断了干系!”
“你说这个做什么,我只是在同你陈述事实,母亲也没说错,陛下龙颜大怒,朝廷自有处置,这次求谁也没用。”
大爷才说了她几句,立刻被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打算再理她了。
夜已深,屋外噼里啪啦,屋内也噼里啪啦,大爷就当听不见,翻了个身睡在床内。
王氏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出门去唤绣眉。
行经廊下,看到绣云被打得红紫纷呈的一张脸,紧紧皱眉:“还不滚下去!”
“是。”绣云疼得整张脸都麻木了,打到最后脸和手都没了知觉,只知道往自己脸上挥,打轻了,太太不解气,老太太那边也没法交代。
绣云捂着脸下去,绣眉被叫了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王氏满腔的怒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绣眉满脸的惊恐,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了。
绣眉离开之后,王氏的面色越发阴沉。
她只恨当年没有让三房断子绝孙,留下沈嫣这么个祸害,如今兄长下狱,娘家失势,丈夫又懦弱无用,王氏还有半生要过,指望不上旁人,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家中地位,王氏只能靠自己来挣!
王氏回房之后,院墙外一个黑影闪过。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荀川将听来的消息立刻禀告给了谢危楼。
谢危楼听到这话也不算稀奇——
在知晓忠定公当年战死的蹊跷之后。
他双眸眯起,眉宇间深浓峭刻,冷若寒铁,像夜色中的鹞鹰般悍戾。
谢危楼又在外面办了些事情,到漪澜苑的时候,沈嫣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
她做了个梦,从前一直梦到与将军耳鬓厮磨,做恩爱夫妻该做的事情,虽然在面对谢危楼时想起梦中的场景还是会尴尬脸红,但也好过与将军分离。
他身居高位,自然很忙,但在关外的那一年,他们在营帐内朝夕相伴,回到京城,两人成了亲,也是形影不离。
可她梦到他出征,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将会是他们认识之后分开最久的一次。
看着心爱的男人一身玄黑的铁甲跨上马,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悸之感,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他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敌人能让他畏惧,只是含笑在马上对她道:“放心,你家将军命硬得很,阎王爷带不走。”
他策马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醒来就是深深的难过和压抑。
谢危楼进来的时候,轻纱帷幔内有轻微的啜泣声。
他掀开帘子,看到小姑娘轻轻吸着鼻子,眼尾还有残留的泪痕,心里仿佛塌下去一块。
“怎么哭了?”他将人搂在怀里。
她抬眸看着熟悉的英俊侧脸,从梦中踏出轮回,心里却有种类似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感。
她抱紧他紧实的腰身,感受他滚烫的体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个人真的存在。
谢危楼知道她需要这样的安全感,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她已经不是尚未长开的少女,兰酥拥雪,玉脂暗香,薄纱的寝衣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段,温暖雪腻的肌-肤紧紧贴着自己,垂下的发丝有清甜纯洌的栀子香,落在他胸前,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猫,无比惹人怜爱。
他毕竟是个男人,倘若真的毫无感觉,那就有问题了。
所以每次过来,都是带着克制的,他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了,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她负责。
但对他来说,克制就是最大的考验。
沈嫣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难以自控,没有察觉到男人愈发粗沉的呼吸,直到发现手掌下男子绷紧的肌肉越发滚烫,甚至还有什么硌到手臂。
她目光顺着往下,在幽弱的灯光里看到一团不容忽视的黑影,脑海中一个危险的念头闪过,吓得她险些丢开眼前的男人。
“你……”她折腾半天,喉咙似火烧灼,半天憋出一个字,脸颊早就羞红了。
他大掌捉回她急着往后缩的手臂,将那只绵绵软软的小手放在掌心揉-捏,然后慢慢地,等她微微放松警惕的时候,将人再次拢在了怀中:“我什么?”
沈嫣喉咙又卡了壳,她说不出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耳边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能听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轻微震动。
上一世和他做了对交颈鸳鸯,这辈子又嫁过人,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自然明白方才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但是……朗朗乾坤之下,祖母就在主屋,丫鬟一墙之隔,他若真的克制不住想要……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云苓那丫头,鼻子比狗还灵,连她换了沉香都要反复过问,更别说那种味道。
她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他是她的丈夫,在外还是威严冷厉的镇北王,为了她夜夜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沈嫣感觉到他气息微微平稳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你还好吗?”
谢危楼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大概还不知道,尽管他很希望她多说说话,但她每一次开口,那种猫爪般挠人心肝的感觉,让他更加难以自持。
心脏被她抓得一塌糊涂,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吹拂着她绒毛般的鬓发,几乎就是咬牙遏制。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摩挲着她眼尾的朱砂痣,那里还有微微的潮湿,“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沈嫣摇摇头,在他手里写道:“梦到你出征。”
醒来不免就想到他从前说过的——
“梦里最后一幕,漫天的流箭如蝗过境一般,顷刻就是血流漂杵。那种情形下,别说是人了,漫山遍野都不会留下活物。”
尽管没有梦到最后,但她梦中的预感十有八九是真的,倘若他真的没有回来,沈嫣没办法想象,上一世的小痴会有多绝望。
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她卸下全部心防,可以完全依靠和深爱的男人,可还没有高兴几天,他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在了外面。
想到这里,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不愿梦到前世,甚至不敢往下睡去,她能感觉到,接下来只会是濒临死亡的压抑和无法转圜的苦痛。
谢危楼无数次梦到过自己前世的死亡,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只是舍不得她,这辈子明明可以安稳无忧地在他身边,被他长长久久地疼爱,却还要将他们沉痛的过去在梦里再经历一遍。
他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顶,将人按在怀中,等她情绪缓和下来了,再替她拭去眼尾的泪珠,柔声道:“都过去了,以后跟着我,只给你甜,好不好?”
她点点头,居然真的从他腰间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糖袋子,上面还有胡桃点心铺的标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几乎是破涕为笑。
一向威武赫奕的镇北王身上带这种东西,简直威严扫地。
她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糖袋打开,里面是各种口味的糖球,她挑了一枚桃子味的含在口中,满嘴都是甜津津的味道。
谢危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