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楼一来,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看镇北王府的闹剧,都屏息凝神地退立在一旁。
至于坊内工匠绣娘、坊外无关的百姓,又岂敢看这位大昭战神的热闹,厅堂内气氛一度冷凝。
谢斐不禁想到,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当初沈嫣与他和离请的是父王出面,那么趁今日父王在此,不如请他为自己做一回主。
他年及弱冠,自己的父亲却十年征战在外,除了当年求亲,他自始至终没有求过他一件事,做父亲为自己的儿子做一回主,不算什么吧?何况他这么爱她。
谢斐忍着右腿剧痛,膝行上前,“父王,儿子这么多年没有求过您一件事,唯独阿嫣,您知道我爱她,当年为了求娶她,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儿子从小到大没有执着过一件事,如今万般割舍不下的也只有一个她啊。”
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父王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寒天里檐下的冰凌,没有一丝的温情,甚至那眼神中还带着淡淡的讥讽。
谢斐突然就慌了神,他扬高声调,为自己助长声势:“您不能这么独断专行,也该给儿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她回来,回到我身边好不好?从今往后,我定会好好待她!”
沈嫣听到这里,掌心都在一阵阵的冒汗,湿滑黏腻,非常不舒服。
这些天的温情,竟让她险些忘记了,谢斐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他真的可以全然不顾谢斐的想法吗?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从前他听太皇太妃提过,他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他的女人,大概也只有谢斐的母亲这一个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准备向谢危楼说一声离开,谢斐忽然撑着站起身,扑上来粗暴地擒住了她的手,呼吸急促:“阿嫣,你既然没有喜欢上别人,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合适做你的夫君,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你到底要我做到哪一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来?这半年来,你当真一点都不惦记我吗?你从前那么爱我——”
“啪!”
话音未落,随着身侧人大掌扬起,沈嫣就看到那一巴掌重重甩在谢斐的左脸,将那句未说完的“爱”字打断,打得他整个人偏过头去,摔在地上,通红的掌印高高拱起,连牙关都被打出了血。
这一幕尽管如此熟悉,与梦中谢危楼回京那日的那一巴掌几乎如出一辙。
虽然这脾气不是对她,但沈嫣也吓得浑身一颤,双腿都像灌铅似的不能动弹,心惊肉跳了好一阵。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谢危楼,男人面色极度冷漠,漆黑的眼瞳沉得滴水。
想到梦中他在审敌军细作时,审讯营内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让她睡梦中都吓得冷汗涔涔。他杀敌破将时手起刀落,从不带一丝犹豫,光他一人,一战便能歼敌上千。
更不用说,这一世他生来便是一人之下的王,一将功成万骨枯,“温柔”这个词,与他仿佛天生就该对立。
若不是这些天来夜夜温存,她到现在,恐怕都还是不敢正眼看他的。
谢斐捂着脸,咽下去的只有苦涩的血腥味,他浑身颤抖着,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王。
他居然打他?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人打过他。
他不过就是想挽回自己的妻子,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就这么不受待见、遭人厌恶吗!
谢危楼冷冷地睨着他:“本王同你说了多少次,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谢斐不住地摇头,仍旧不甘心地想要证明什么:“您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三年我们非常恩爱,全京城都知道,阿嫣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能欺负她,只要您点头,让我重新迎她过门,我可以自此修身养性,她会听您的……”
谢危楼的目光极为冰冷淡薄,漠不关心的疏离与嘲谑交织,忽然唇角一扯,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竟然是笑了,“倘若本王不肯呢?”
沈嫣手一颤,心跳到了嗓子眼,在一阵涌动的心潮里震动如雷。
这一声不紧不慢地落地,分明很轻,却也让谢斐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了。
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谢斐不能理解。
今日他来这里,抱的是势在必得的心,可沈嫣毫不在意他的真心,而谢危楼方才一巴掌,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尊严彻底碾碎在尘埃里。
他都已经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为什么还是不能挽回这一段……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择的婚姻!
而他的父王,他的亲爹,居然也不肯帮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谢危楼缓缓蹲下身,从他手中,将那百福骈臻的绣样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间抽离,眼底的嫌恶和淡漠毫不掩饰。
他天生神力,那一巴掌还算收敛的,否则谢斐现在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父王……”横竖他已经没脸见人了,干脆卑微到底,谢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我知道您说一不二,可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这辈子我只想娶她一个人……”
他从不怀疑自己对沈嫣的感情,从他见到她第一眼,他就想将她娶回家,他不能容忍别的男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哪怕片刻,她同他提出和离的那一晚,他几乎要疯,而失去她的这半年,他整个人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他早就习惯了身边有她,不敢想象,倘若来日他最爱的姑娘站在别的男人身边,与旁人同床共枕,他失去的一切,都被另一个男人接手,他就恨不得毁灭一切!
他仍抱着最后的希望,抓着谢危楼那一截绣着联珠纹的衣袍下摆,“爹……爹……我给您争气,我会好好进学,您就不能帮我这一次?哪怕就帮我说句话……”
谢危楼双眸眯起,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谢斐这么唤他,还真是新鲜。
他抽回那张绣样,攥在自己手里,目光落在谢斐那五彩斑斓的嘴角,“既然你唤我一声爹,本王今日就教你一些道理。”
沈嫣心口猛地一颤,她僵硬地盯着这对父子,脑海中一片兵荒马乱。
他要说什么?说他们不为人所知的关系么。
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闷热,沈嫣觉得整个后背都被渗出的汗水浸湿了。
谢危楼紧紧盯着谢斐,目光如利刃般刮过皮肤:“你说你对她好,此生只爱她一人,可她嫁给你三年,你连她的手语都看不懂,连她的哑疾都从未给她寻过大夫医治,你就是这么为人丈夫的?你的爱未免也太牵强了。”
谢斐怔忡地看着他,又看向眸中泛起一层泪雾的沈嫣,口中喃喃:“我知道她天生哑疾,可我从未嫌弃过她,我没去寻名医,是因为……因为我怕她再受打击……”
至于手语,他是认真去学过的,可小姑娘压根没什么话对她说,除了点头就是摇头,再不济她还可以写字,就这一桩,难道就给他判了死刑不成?
“府里有会手语的丫鬟,只要阿嫣肯回来,我今日就去学,我会看懂她所有的手势,连下人能看懂的手语,又有何难?”
沈嫣抿紧双唇,抬头将浸出的泪意压下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给过他整整三年的时间,可他至今连她的话都看不懂,凭着恶意的理解曲解她的意思,立刻对她剑拔弩张,这样的事到今日还在发生。
她嫁给他,不是因为有人不嫌弃她的哑疾,而是因为,她曾经满怀期待地以为自己嫁的是世上最好的人。
倘若对她的哑疾,他都能用到“从未嫌弃”这般勉强的字眼,好像这世上他本该有更好的选择,但最后将这大好的机会“赏赐”给了她这样一个身患缺陷之人。
她可以不嫁人,不需要施舍和怜悯,也不需要区别对待,她只希望有一个人将她当做一个正常的女子、一个正常的人来平等看待。
“那我问你,你拿什么爱她?”谢危楼眸中还带着笑意,但这笑意不达眼底,一丝丝地在嘴角抽开:“拿你在风月场一掷千金的豪气,还是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是拿你胸中这为数不多的两点墨水,还是拿朝廷冠以你这虚无缥缈的世子头衔?”
“父王!”谢斐最恨旁人的轻视,可连他最崇敬的父王也毫不留情地戳他的肺管。
他扫了一眼外面,还是有外人在的,表面装作在做事,其实还不是偷偷在看他的笑话!
他今日算是脸面丢尽了。
“不服气?你觉得本王对你不好,是么?”
谢危楼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冷意毕现:“这些年你享受的足够多了。本王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世子之位,你能进卫所,进国子监,能得到所有大家的指点,你享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尽数拿回。”
包括,你曾经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