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松图进了顺天府大牢?”
一大早,大夫人王氏还在用早膳,听到底下人上来禀告时,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屋里的大丫鬟绣芸便将昨日沈嫣查账和李月娘上吊自杀一事完完整整地上报。
王氏听完气得浑身发抖,脑海中嗡嗡作响,她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声问道:“七娘可知晓王松图与我王家的关系?”
绣芸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奴婢从其他掌柜处听来的,说王掌柜被人带走时,口中骂骂咧咧,大声质问七娘可是要得罪大房和整个沈氏宗族。看样子,七娘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王氏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王松图为人如何,王氏比谁都清楚,他为财为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一大家子的富贵都是谁给的,因此这些年给她和王家的回馈并不少。
至于私底下为人,王氏不止一次地警告过他,登高必跌重,万事收敛些,却没想到这两年王松图越发猖獗,以为处处打点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想到这回竟闹出了人命!
逼死一位绣娘事小,没想到到此事竟连累王氏和武定侯府大房!
二房三房才断绝来往,紧跟着大房又出了这起子腌臜事,她不但脸面丢尽,还被老太太知晓她往自家侄女名下铺子里塞自己人,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多少回扣,来日她该如何解释?
至于沈嫣,她倒是小看这个侄女了,十几岁的丫头,主意大过天,趁着镇北王回京,执意与世子和离,还得了一块能保她一世安稳无虞的玉佩,半年的功夫,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和一众叔伯撇清关系,如今又大刀阔斧地严查名下的铺子,来日岂不是还要将她这武定侯府掌家权一并拿捏在自己手中?
想都不要想!
绣芸急道:“夫人,现在该怎么办?再晚些,老太太那头就会被惊动了。”
王氏眼睛眯了眯,冷哼一声,指望她去赔礼道歉是决计不可能的,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你速去通知兄长,请他将此事压下去!七娘手里没证据,如何证明那女子便是遭人玷污才自缢身亡?让他们去查,只要咱们咬死不认,谁又能认定那王松图就是我的人!”
绣芸得了吩咐,立刻应声下去了。
她一走,王氏在屋内来回踱步,又唤进来另一个丫鬟绣眉,语气压低,却显得急躁:“这都快一年了,漪澜苑怎么还没动静?”
绣眉眉心一跳,忙回道:“老太太的用药都是奴婢派人亲自采买熬煮的,老太太日日都在喝,不会出岔子。夫人放心,大夫一早就说过,这苦石藤剂量少,并非立竿见影的效果,要经年累月服用下去才能慢慢见效。”
王氏坐在榻上,面色泛青,一双凌厉威严的丹凤眼透出阴沉之色,思忖半晌,她握紧了拳头:“不能再等了,再加量,加一倍的量!记住,做得仔细些。”
涉及身家性命,绣眉是万万不敢含糊的,忙点头应下。
……
沈嫣惦记着绣坊的事情,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了。
被褥上还有淡淡的沉香气息,她心虚地从箱笼内取出装沉香的香囊,挂在床帏旁的金钩上,这才摇摇铃铛,让云苓进来伺候梳洗。
云苓走近拔步床,立刻就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姑娘昨晚换了香?”
沈嫣拿冰凉的手背碰了碰微微发烫的脸,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无意间从喉中冒出一个“嗯”字。
云苓开始还没意识到,摆弄那悬挂的香囊,心道姑娘轻易不换香的,忍不住忧心道:“沉香纳气温中,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沈嫣忙摇头,暗暗嘀咕这小丫头今日怎的如此聒噪。
云苓想起昨日姑娘又是进宫,又是查账的,想必是疲乏得厉害才换了凝神静气的沉香,便不再多问,心下琢磨着这几日请个大夫进府瞧瞧。
又俯身去整理床铺,隔了许久,眼前蓦地一阵亮光掠过,蹭地折身看向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沈嫣:“姑娘,你……”
沈嫣见她嘴巴微张,双眸慢慢睁大,不由得心头一跳,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云苓瞠目结舌地看了她好半晌,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但方才那一声软绵绵的“嗯”字一定就是从姑娘口中发出来的,松音煮茶去了,这屋子里也没别人啊!
“姑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沈嫣怔怔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她说了吗?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昨日他吻得太过,沈嫣口中到现在还有轻微的疼痛,
云苓越想越觉得那一声格外清晰,她放下手中的靠枕,一面往沈嫣面前走来,一面笃定地说:“姑娘,你刚刚回了我一个‘嗯’字呀!”生怕她不承认似的。
沈嫣心想,那应该是无意间说出来了吧。
她眨了眨眼睛,又试着嗯了一声,这一声发得比方才更加清晰,带一点轻微的鼻音,有种轻盈慵懒的味道。
云苓霎时惊喜地笑出来,“姑娘,你能出声了!你真的能说话了!”
沈嫣忙按着她,叮嘱她别声张,她还只能勉强说几个字,若是惊动了祖母,恐怕还得空欢喜一场。
云苓欢喜得直掉眼泪,她们姑娘终于能说话了,她们苦了近二十年的姑娘居然能说话了!
沈嫣见这素日里也算伶俐精明的小丫头泣不成声,无奈地将人拉到身前来安慰,含笑对她打手势道:“能说的还不多,日后会慢慢好的。”
云苓哭着点头:“姑娘总算苦尽甘来了!”
如果说昨夜说的那两句还让她犹似在梦中,那么方才对云苓的两声回应便是切切实实地印证了这一事实。
她能开口了,尽管只有几个字,但日后旁人与她说什么,她至少可以慢慢地用语言回应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便好,未来她可以说更多的话,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不会被哑疾所累,不再受那些冷眼讥嘲。
杏眸含笑,温煦的日光落在她娇丽的面颊,透着细腻清透的好颜色。
云苓看呆了,她觉得会说话的姑娘更美了,从前的姑娘当然也美,但因这桩痼疾,她觉得姑娘的笑中总是隐隐透着半分郁气的,即便人前不显,私下里的姑娘却时常闷闷不乐,见神医大夫时满含欣喜,大夫瞧不出名堂时又败兴而归。
天可怜见,姑娘终于也被老天爷眷顾了一次。
天大的喜事藏在心里,却又不能声张,云苓憋得浑身难受。
用过早膳,沈嫣便带着云苓和松音先去玲珑绣坊。
顺天府的衙役正在盘查李月娘的真正死因,绣坊的几个小管事和与李月娘交好的绣娘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问话。
顺天府尹位同一方总督,人人闻之色变,她们只安安心心地做绣娘,从来不敢惹事,没想到自己身边闹出了人命,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官兵。
且绣娘们都知道王松图因有靠山才敢这么作恶多年,从前绣坊出过什么事,都被他轻而易举地解决,这回虽马失前蹄进去了,说不准明日就能出狱,她们若在背后说他一句不是,来日都有可能落得和李月娘一样的下场。
这些衙役得了府尹的吩咐,既要问出细节,又不得为难玲珑绣坊任何无辜的绣娘,这便让他们有些棘手。
绣娘们怕累及自身,不敢说得太多,直到沈嫣过来,她们才纷纷如见救星般地望向这位年轻的东家娘子。
沈嫣早就想到这一点,她让云苓将那位带头的宋捕头请过来。
宋捕头得了上首嘱咐,对沈嫣的态度非常客气:“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在下。”
云苓替自家主子问道:“绣娘们心有顾忌,可否让姑娘与她们沟通几句?”
宋捕头正为难,听闻这话当然满口答应。
云苓得了沈嫣的眼色,又道:“姑娘家注重名节,唯恐与那好色之徒沾染半分关系,自然不愿和盘托出,姑娘想请衙役大人对绣娘们单独询问,维护所有愿意担当人证的绣娘,不让她们的口供示于人前,不知可否?”
宋捕头犹豫了一下,顺天府还没有人证物证不能示于人前的先例,否则制造冤假错案何等容易,顺天府又如何让罪犯和百姓心服口服?
不过这犹豫也只有一瞬,宋捕头就抱拳点了头。
来时府尹大人交代了,这王松图罪大恶极,侵-犯良家女只是其中之一,且是上头点名要彻查的人,天皇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他。
如是看来,玲珑绣坊搜证只是个过场,既然东家娘子这么说了,他只需如实回去交代即可,便不再迟疑,朝沈嫣作了个请的姿势。
沈嫣轻轻颔首,朝宋捕头回了一礼,便请那些绣女一同进里屋。
云苓见她面色如常,心中暗暗诧异,她伺候姑娘这么多年,还从来不知连顺天府的衙役都能对姑娘俯首帖耳、有求必应,她们姑娘好像……也没这么厉害吧。
云苓紧跟着进了屋,朝众人念出一早姑娘让她牢记的说辞。
“各位娘子,首先我家姑娘要发自真心地同大家说一声抱歉。”
沈嫣抬起眼眸,迎着众人的目光,躬身表达了歉意。
“绣坊虽是武定侯府名下的产业,但也是各位娘子安身立命的场所,它本该是一个忙碌却安稳,充满正当银钱交易且自在干净的地方。只是姑娘这些年久居内宅,对手下的铺子疏于管理,识人不清,对各位姑娘造成今日的困扰,实在抱歉。”
话音落下,屋内的十几名绣娘面面相觑,她们都没想到,这些眼高于顶的高门贵女竟然会对她们这些平民百姓道歉,一时局促起来。
云苓继续道:“关于月娘的事情,诸位在衙役大人面前保持沉默,我们姑娘非常理解,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我们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证明自己的价值,却被迫沦为男子的附庸,得不到和男子等同的权利和对待,所谓的名节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有时候,姑娘自己也无可奈何。”
沈嫣目视着众人,绣娘们却纷纷垂下头。
那句女子不被同等对待,委实戳中了她们的心酸。
旁的不说,她们都是有父母兄弟的人,可爹娘永远偏心弟弟,能读书写字进学堂的也只有她们的兄弟。
而被男子欺-辱,世道永远不会谴责男子,身心受到伤害只有她们女子。
被欺-辱的月娘上吊自尽,恶人却能逍遥法外,凭什么?
她们都同情李月娘的遭遇,甚至自己也曾经是受害者,可是她们不敢站出来说话,未知的污名足以将她们毁灭。
“可是姑娘们,我们越是沉默,恶人就料定了我们的懦弱,他们会变本加厉地伤害我们,我们越是不敢表达愤怒,他们就越发猖狂,认为我们无能、我们无关紧要,我们活该接受苦难,任人欺-辱。沉默便是纵容,这世道对女子只会越来越残忍。今日月娘被逼得上吊自尽,下一个月娘又会是谁?”
已经有几个绣娘在娘同样的念头,可是这份养家糊口的营生逼得她们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对外声张。
听到云苓的话,她们忍不住流泪,月娘已经被逼死了,倘若王松图出来,或许下一个被逼死的就是她们自己。
她们也想为月娘做些什么,让她死也瞑目,想要严惩恶人,让王松图这样的人下地狱!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饶恕他。
云苓看出绣娘们已经有所动摇了,紧跟着道:“我们姑娘方才已经与顺天府的衙役大人们通过气,稍后他会对你们一个个问话,且宋捕头已经答应,各位娘子今日提供的所有证据都不会外示于人,你们可以放心说实话,为月娘,也为我们自己。姑娘向你们保证,恶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姑娘也答应大家,玲珑绣坊会换一位端方正直、值得信任的新掌柜,诸位娘子可以安心做事,必不会再受从前的委屈。”
绣娘们早已泣不成声,她们本以为那些有钱有势之人暗地里都有勾结,王松图这样兴风作浪之人没人管得了他,她们做梦都想不到,年纪轻轻地东家娘子愿意替她们做主,帮她们讨这个公道。
她们不约而同地跪下来,不住地向沈嫣磕头拜谢。
只要不闹上公堂,不昭告天下,她们愿意帮月娘说话。
一上午的功夫,衙役们拿着绣娘们的口供和画押的联名书带回顺天府。
绣娘们连日以来的怨气和惊惧也慢慢消散,都安安心心地回到自己的绣棚前,继续完成手里的客单。
沈嫣也半松了口气,离开之前,目光注意到绣娘手中一幅灯笼纹的新花样,颇为好奇。
那绣娘解释道:“这叫’百福骈臻‘,是根据民间的灯笼纹改的花样,寓意百种福运纷纷降临,平安顺遂,好运绵绵。”
沈嫣心中一动。
在清理手底的蛀虫这件事上,谢危楼帮了她太大的忙,昨日那一句“谢”字他没有听到,倒不如给他亲手做点什么聊表心意。
便问那绣娘要了“百福骈臻”的样子,一面细细斟酌针法,一边往绣坊外走,未曾留意忽然掀帘而入的人,她脚底一个不稳,险险摔倒,好在被云苓扶住。
而手中那画着百福骈臻纹的笺纸被撞落在地上,轻飘飘地落在那人的绣金蝠纹靴面上。
来人一身深松绿销金云纹锦袍,熟悉的袖里春气息勾起从前梦魇般可怕的记忆,让她的面色一瞬间煞白。
“阿嫣,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