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吗?”他问。
她下唇几乎咬出血,瑟瑟缩缩地垂头,看向自己被鞭笞得一丝不剩的自尊。
她走不了,两条腿在宽大的绵氅下剧烈抽搐,每一道鞭伤都是切肤入骨,撕毁一切的疼痛。
手指紧紧攥着绵氅的边沿,将自己包裹得更紧,好像这样可以缓解一点疼痛,捡回一些被扒光衣裳、鞭笞尊严、如同牲口将身体赤-裸人前的体面。
她甚至不想走,她想死,更想要将那些人千刀万剐!
他们就这么死了,难消她心头之恨。
她没有回答他,而且死死盯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肥大身躯。
隔了许久,掌心忽然被塞进一个温热且坚硬的东西。
她指尖一颤,惊愕地抬起眼眸,望着他。
他说:“现在,剑在你手中。”
她第一次拿剑,握紧剑柄的手还是颤抖的,没有所谓的招式和章法,只知道狂乱地挥舞、穿刺、大砍大伐,享受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快意,任由黏糊温热的鲜血喷得满脸都是,恶臭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尖,眼眶里都是飞溅的血珠。
直到地上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她浑身的伤口被汗水浸湿,浓稠的痛意将她完全吞噬,她用最后的力气,扬起剑,划向自己的脖颈。
然而,死亡前最后将要面临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手腕吃痛,被人紧紧攥住,长剑旋即“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从衣角撕开一块布料,一点点擦拭干净她面颊上的血污,然后慢慢地说道:“你无过,为什么要死?”
她大概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面前男人的模样,却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很热,也很宽厚,指腹微微有些粗糙,擦过脸颊时却不疼。
很快,外面传来铿锵的脚步声,夹带着盔甲急促的摩擦声,她才想起自己杀了人,且掀开这层披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
外面一片黑甲卫兵涌入,他们喊他“将军”。
她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紧紧包裹在绵氅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脚步声每逼近一点,她全身都跟着瑟缩一下。
他说了个地方,让他们出去等他,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背你走好不好?”
她不自觉地拢紧双腿,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低沉的嗓音略微局促了半分,“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然后微微倾下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绵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面颊倚着男人冰冷坚硬的铠甲,却能感受到从他胸膛冒出来的热气。
……
沈嫣醒来的时候,眼尾还挂着残泪,梦中的疼痛太过真实,就像前世切切实实的经历一般。
而关于梦境中的记忆也一点点涌上脑海,她本是边境小官之女,爹娘惨死于蛮夷之手,她亦被敌国官兵掳走,成为他们的战俘。
去过勾栏院,也到过奴隶场,她被送来送去,每日像漂亮的牲畜一样被观赏,所有人性的丑恶在她面前无一不展现得淋漓尽致。
直到那人的出现,将她从虎口狼窝解救出来。
可贪婪好色是男人的天性,她信不实他。
她那时一身的鞭伤,光靠自己上药是不可能的,可军中并无女子,谁能替她上药?
她躲在他怀里,耳边细细碎碎传来一些荤话口头禅从他部下口中说出来,军中不忌这个,对她来说却尤为刺耳。
她下意识地搂紧他脖颈,而他似乎也看出什么,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了那些人一眼,未置一语,她耳根瞬间就清净了。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农家,他把她交给一个农妇,请她帮忙上药,又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农妇不敢收留她,怕她这张脸引来祸端。
兵荒马乱的边关小城,人如草芥,光活着就已经耗尽全部的力气,哪里还能帮衬旁人?她不怪别人。
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抱膝坐在篝火旁,他在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淡淡一笑,说:“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他并不算一个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冷厉,杀人时狠辣果决,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气场沉肃又威严,他的部下都很怕他。
可当他放低了声同她说话时,声音却意外的轻,就像玉门关外难得闯进来的一缕春风,轻拂心上,霎时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她心头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点了个头。
从此将军身边就多了一个女扮男装的近侍。
她把脸涂得黑黑的,穿男人的衣服,绑男人的发髻,与他同吃同住,夜里他睡地铺,给她睡床,两人之间始终隔着半丈以上的距离。
一年来,她陪他枕戈寝甲,见过肝髓流野,闯过枪林弹雨,曾被夜袭的冷箭吓到彻夜难眠,也曾亲手为将士马革裹尸。
自那晚农庄之后,她再也没见他笑过。
最后一仗很难打,敌方是一名战无不胜的老将,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亲自将她送到三百里外受过他恩惠的故人庄上,看着她眼眶泛红的样子,第一次伸出手来,亲近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半点没提战场凶险,只是难得松了下嘴角,笑道:“来日回京,带你去买金钗锦裙。”
说罢,幽幽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跟着我日日灰头土脸的。”
她听得鼻头一酸,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在军中她从不开口说话,连脸都不敢洗得多干净,衣裳也一直脏兮兮的,她其实很爱美,只是害怕,当日就是因为这张脸被蛮夷掳走,以至于旁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哪怕一刻,都会让她心惊胆战,那种耻辱的日子,她不想再过第二遍。
他转身要走,她跟上他的背影上前一步,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将……将军……”
他微诧地转过头来,在她掌心里看到一枚绣得工工整整的平安符。
“给我的?”他笑问。
她点点头,面颊泛出淡淡的绯红。
他忽然一笑,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一年来,头一回听你开口说话,很好听。”
她抿抿唇,在军中不说话也挺好的,人人都当她是个小哑巴,便更容易忽略她,她的嗓音有女子天生的细腻柔软,与她蓬头垢面的男子装扮极不相符,不说话可以保护自己,也不会给他惹麻烦。
滚烫指尖从她掌心擦过,她收回手,心中微微一悸,说不上什么感觉,心底的血潮悄然翻涌而上。
他将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沉吟良久,问道:“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他顿了顿,还当她处处防备,“不想说也没关系——”
“小痴,”她听到自己说,怕他不解,又解释了一句:“小痴大黠君无笑,买断秋光不用钱。”
他慢慢弯起唇,轻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颔首说记住了,“北境无春秋,来日回京,必带你买断春色秋光。”
……
沈嫣握紧手中的金蝉,回想起梦中边关大捷,他如期而至,带她一道回京,这是将军回京之后给她的信物。
送她金簪的那日,他便说了那一番话——
“赠尔金蝉,盼过往晦暗烟消云散,苦海回身,此后灿烂无暇……”
她在心里默念这句,梦里的男子声音却与府门外镇北王的那道嗓音意外重合,甚至连方才那句“必带你买断春色秋光”也不自觉地替换成了镇北王的声音,她再如何努力回想梦里将军的模样,可出现在眼前的竟都成了镇北王的那张脸!
她被这一连串的怪诞吓得心跳如雷。
怎么会……不会的……
只是说了同样的话而已,怎么会是同一人。
她摩挲着掌心的金蝉,闭眼,再睁开,脑海中的兵荒马乱压抑不住。
除夕当晚是皇帝家宴,大年初一是大宴群臣,往年她也要进宫赴宴,今年自是不必了。
初一当日,江幼年便往府上递了拜帖,次日一早就和程楚云到武定侯府来找她。
老太太也很喜欢这两个女孩子,又是沈嫣的闺中好友,给两人都递了红包,两人拜别老太太,便到暖阁来寻沈嫣。
沈嫣在家这几日,除了大房二房来拜年,几个同族子弟和宗妇来给老太太请安,她去见一见,走个过场,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还是从江幼年口中得知的谢斐的消息。
“除夕的家宴、昨日的群臣大宴,谢斐都没来,我问我哥才知道,他被镇北王给禁足在家了,这几天大夫进进出出的,似乎是受伤了,还挺严重。”
沈嫣平静地拨动着茶汤上的浮沫,管他受不受伤,都与她再无干系了。
江幼年面上隐隐藏着兴奋:“我哥从凌安那打听到的,说你和离的那一晚,他去打了柳依依一顿,不过我哥让我别到处乱说,传到镇北王耳朵里就不好了。”
一旁的程楚云无奈地拉了拉她衣袖:“年年,你今日已经告诉十几个人了。”
江幼年压低了声音问:“还有那个赌约,阿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昨日江幼年无意中听到兄长谈话,方知这个赌约的存在。先前李二郎管不住嘴,已将当年之事透露出去了,两人如今也已和离,阳陵侯世子又受不住妹妹的逼问,只好将此事告诉了她。
江幼年便猜测,沈嫣是知晓了这件事才果断提出的和离。
沈嫣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剥好两个橘子给她们吃。
江幼年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沈嫣的肩膀:“阿嫣,这辈子我就服你姑姑和你!不,你比她还厉害,还要勇敢!谢斐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男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沈嫣抿唇一笑,抓了两把点心糖递到她手边。
程楚云抬了抬眼,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嫣,你真的不要世子爷了吗?”
程楚云有一双小鹿眼,天生带着点怯弱的味道,说起话来也轻轻柔柔的,与江幼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沈嫣抬起头看着她,对方眼神似有躲闪,沈嫣也没怎么在意,只是笑了笑,对她打了一个“事已定局,我不后悔”的手势。
程楚云默默垂下头,嘴里一瓣橘子吃了许久。
一晃到了初六,沈嫣这一夜辗转反侧,起身时眼下便染了一层薄薄的青。
也许是因为即将面临高僧的诊治,也许是因为,今日又会遇到那个……算是和她梦中的将军很像的男人,从她出门开始,心脏就开始急促地跳动着,脑海中那道声音一下下地抓挠着耳膜。
同行的还有几位嫂嫂,到了玉佛寺,众人先是陪老太太上香拜佛,随后寺中僧人引他们来到后院厢房歇息。
到廊下时,所有烟熏火燎和嘈杂人声通通远去,四周完全清静下来,静得教人生出几分寒意。
一道冷冽磁沉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老夫人,沈七姑娘。”
沈嫣霎时双耳轰鸣,脑海中几乎空白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