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混沌和疼痛在此刻如同涨潮的江水翻涌而上,他就像踩在江面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狂奔,却因气力耗尽,在跨出门槛时被狠狠绊了下,眼前一黑,结结实实地往下一栽。
“世子爷!”
凌安大步追上去,立刻蹲下来探他的鼻息,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这一整日真是提心吊胆,大半夜又来这一出,凌安就生怕他又去盛国公府算账,意识不清醒的人,难保不会将事闹大。
回头觑一眼那半张脸肿成紫红、细脖上五个醒目红指印的柳依依,心下一叹,这人世子爷铁定是不会再要了,但好歹是条人命,便吩咐躲在一旁早已吓傻的丫鬟春芽:“去给你主子请个大夫。”
春芽蜷缩在墙角,被方才那一幕吓得嘴巴都合不上,听到这话意识才慢慢回笼,“是……是……”
凌安将大氅披在谢斐身上,从偏门指了个小厮去请大夫,偷偷摸摸地进了归燕堂,却没想到院内灯火通明,一人于正堂前负手而立,几个丫鬟仆妇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厅堂内死气沉沉的平静。
凌安顿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王爷……”
谢危楼转过身,眉宇间的寒意聚如山峦,且光是站在那,势焰上就已经极度迫人,他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一主一仆,“上哪去了?”
谢斐还晕着,凌安不敢放下世子爷,只好垂下头,老实回话:“世子爷听说一外室曾找过夫人的麻烦,便想去问个清楚。”
谢危楼盯着谢斐鲜血淋漓的手,眉头拧紧,声色愈冷:“问个话,能问成这样?”
凌安心中忐忑不已,赶忙解释道:“世子爷发了高烧,脑子不大清楚,出趟门又摔了好几回,这才……”
谢危楼目光幽深:“是么?”
凌安指尖都在颤抖,喉咙一紧,应了个是。
其实也没说错,除了给柳依依的那巴掌把手心的伤口打得皮肉翻飞,其他几次都是世子爷自己被地上的东西绊的。
但凌安说得很心虚,镇北王一双眼暗如深渊,厉若鹰隼,似乎无论什么谎言,在他面前全都无处遁形。
他能明显感觉到后背上的人体温越来越高,明明内里只穿一件中衣,外头披了件大氅,浑身却烫得吓人。
谢危楼盯着他许久,直看得凌安浑身冒汗,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先下去,请大夫处理伤口,明日开始禁足五日,在府上温习功课,五日之后照例去卫所。”
凌安心往下一坠,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主子求情:“可……世子这伤一时半会也养不好,伤的还是手,到军营里如何与人摔跤搏斗,如何舞刀弄枪……”
谢危楼冷笑一声:“战场刀剑无情,受伤是家常便饭,难道敌人会给你三个月休养生息的时间,等你养好了伤再来攻打?”
凌安不敢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赶忙背着自家主子进了内屋。
降温、喂药、伤口重新缝合,阖府上下又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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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定侯府。
晚膳时分,大爷、二爷相继从衙署回来,借着安抚和年末团聚之名到漪澜苑来瞧沈嫣。
一大家子不速之客齐聚漪澜苑,老太太看孙女面色寻常,反倒笑意盈盈的朝长辈们行拜礼,便也不作赶客之举,吩咐小厨房添几个菜,漪澜苑还不在乎多添几张椅子。
自家侄女和离的消息传遍上京,大爷、二爷早在衙署就已经听到消息,镇北王的家事,谁又敢胡乱议论,且他那厢在府上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在外散播谣言,众人能缝上嘴巴,却抑制不住好奇的心,私下里偷偷找大爷二爷问,可大爷二爷又如何知晓内情,他们并不比任何人早半刻知晓这件事情。
饭吃到一半,大爷搁下筷子叹了口气,望向沈嫣:“七娘啊,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重阳之后,世子爷可是亲自来接你回府的,夫妻间小打小闹也是难免,何以就到了和离的地步?”
论辈分,他是沈嫣的大伯,又是爵位继承人,有一家之主的威望,对侄女关心几句也是应该的。
原本他问倒是没什么,二夫人孙氏却也紧跟着说:“听镇北王的意思,和离竟是你提的?你向来脑袋好使,怎的能做出这种糊涂决定呢!世子爷就是有什么过错,镇北王回来他也自然是要收敛的,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呢!离了他岂不就……岂不就是……”
孙氏觑见老太太肃正的面色,硬生生将话到嘴边的“下堂妇”给咽下去。
沈嫣倒是没怎么生气,既然选择还家,迟早都面对这一切,总不可能日日躲在漪澜苑不出去,那样在旁人眼中岂不成了“羞于见人”,镇北王已经为她铺了一条平坦大道,剩下的路她便像祖母说的,昂首阔步地走。
于是搁下手中的汤匙,迎着众人的探究的目光,缓缓一笑,比着手势道:“多谢伯父伯母关心,和离一事,是七娘与世子缘分已尽,七娘不怨旁人,亦无甚后悔或伤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孙氏看得糊里糊涂的,还未等云苓解释,自己就先感慨一通:“这三年,若是有个孩子,今日也不至于离得如此干脆,来日再想嫁——”
“好了!”老太太手中竹筷“砰”的一声往下一摔,孙氏当即眉心一跳,赔笑道:“母亲莫生气,我这不是为了七娘好嘛。”
一旁的沈娆才要开口,就被王氏一眼瞪回去,这才咬着筷子噤了声。
晚膳前,王氏特意提醒过她,倘若她在饭桌上插嘴一句,不管什么话,王氏都会立即将她赶回婆家。
老太太扫过众人,冷哼一声:“我同你们怎么说的,此事不得再议,否则家法处置!老大白日在衙署,不知情也就罢了,至于孙氏,用过晚膳便到佛堂抄十遍佛经,不抄完不许出来!”
话音刚落,孙氏嘴里的饭食都咽不下去了:“母亲,我是无意……”
二爷暗暗推了把孙氏,孙氏这才委屈地咬咬牙低下头,众人面面相觑,原本想说的话也都默默吞回肚内,闷头吃饭。
一段饭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沈嫣胃口尚可,还给老太太夹了菜。
用完晚膳,孙氏去佛堂抄经,众人潦草寒暄几句,也都相继离开了,横竖明日除夕团圆宴,到时嘘寒问暖说亲道热也不迟。
众人一走,老太太进了内屋,沈嫣唤摘杏过来,问了几句关于孙氏的话。
摘杏道:“二夫人一向口无遮拦,惹老太太不高兴的事儿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被罚抄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沈嫣暗暗诧异,若是小辈被罚也就罢了,孙氏毕竟是长辈、二房的主母,却也时常被祖母惩罚思过,同辈和小辈面前挂不住面子,会不会因此怀恨于心,暗中对祖母下毒呢?
沈嫣进了内屋,老太太招她在榻上坐下。
沈嫣深吸一口气,给祖母倒了杯茶。
老太太瞧了她许久,“这回是认真的?”
沈嫣望着老太太,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问:“不后悔?”
这里的不后悔包含太多即将面对的困境,绝不是老太太饭桌上一句“不得再议”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和离是外人眼里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将来会面临永无止境的指摘和嘲笑,连带着武定侯府都要被打上一门二女和离的烙印,大房、二房的姐儿们日后议亲也会受到影响,她自己这辈子……更是前路茫茫。
可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她便从无想过后悔,她从未做错什么,即便山雨欲来,又有何惧?
老太太面色却比她想象中更加肃冷,一语打断她的思绪:“你可知错?”
沈嫣心里一惊,怔愣地抬起头,无声道:“祖母?”
老太太别过头,一拍桌案,冷声看着前方:“你给我跪下。”
沈嫣茫然无措地颤了颤手指,旋即听祖母的话,下了榻,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来。
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太太闭上眼睛,冷冷说道:“你最大的错就是擅作主张!祖母同你说过多少次,万事都有祖母在,不必你自己强自撑着,祖母年纪虽大,却也不是个死的!即便是他谢世子面前,祖母的话也是有几分分量的,何苦要你独自承受一切?”
沈嫣听得心口酸涩,微微红了眼眶。
老太太继续道:“谢世子不愿和离吧?否则你又何苦同他虚与委蛇直到今日?这是镇北王回京,倘若他不回,你就打算委屈自己一辈子?倘若镇北王不是个好说话的,日后你在王府如何自处?”
沈嫣跪地垂首,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老太太亦红了眼眶,捏紧了手中的珠串,“你爹娘去得早,你姑姑又常年不在京中,大房二房的孩子都有爹娘疼爱,用不着祖母操心,你说……祖母这辈子,还能操心谁?”
沈嫣跪倒在老太太膝前,心里堵得难受,眼泪似决堤般直往下落。
她知道祖母关爱她胜过一切,可她做不到让祖母事事为她操心,那些糟心事儿,她说不出口,更怕惹祖母担忧。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哽咽道:“是祖母当年识人不清……是祖母不好,你爹娘就留下这一个心肝,祖母却让你委屈了三年,白白误了一生……”
沈嫣不住地摇头,随即将眼泪抹去,双目清明且坚定地望着老太太,比划道:“短短三年,耽误不了阿嫣的一辈子,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是祖母教的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日日忧不如朝朝乐,岂知来日不是明亮透彻?”言罢便取出帕子替老太太拭泪。
老太太岂是当真责怪她,不过是心疼孙女,见她自己看得开,心中郁气也渐渐散开,抚着她的手道:“罢了,既如此,便在府上好生休息一段时日,来日寻个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出去散散心,我嫣嫣儿才十八岁,这辈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沈嫣破涕一笑,往老太太怀里蹭了蹭。
眸光一闪,忽又想到镇北王在府门前对她说的那番话,不禁心潮微动。
这一晚睡在东厢,脑海中飘飘忽忽,似又梦到一些从未经历的场面。
一边是刀枪剑戟的战场,另一边是歌舞升平的勾栏院。
“姑娘国色天香,想必歌喉亦如黄莺出谷,为诸位爷唱一曲,如何?”
“唱啊!倒是给我唱啊!”
面前围了一群男人,她看不清那些嘴脸,鼻尖是令人作呕的酒肉气味,耳边嘈杂不堪,全是逼着她唱曲的声音。
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几乎喘不过气,紧跟着一根长鞭划破空气,凌厉的风声仅在耳边停留半息,随即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将她整个人吞没。
那些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鞭刑,直往她胸口的衣襟和腰臀下的衣裙上抽,衣裳被抽成细碎的布条,零零碎碎地往下掉落,露出内里的小衣,她越是狼狈,男人们就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便又抽得越狠。
她听到自己惨厉的痛呼,她一直狼狈地躲闪,身上已经不剩什么了,只能抓着地上的碎步拼命遮掩,直到疼得两眼发黑,几乎喊不出声的时候,后背不知忽然撞到什么,整个人落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
她被一张硕大的绵氅包裹住伤痕累累的赤-裸身体,再一抬眸,眼前一片血色。
所有人都死了,救她的那人,手里的长剑还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