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外跪了一地的家仆,连荀川都怔忡住了,王爷似乎在瞧什么,他沉默的时候脸色一向不会好看。
荀川跟他十余年,还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过片刻失神,正想着如何提醒一下,一阵冷风陡然穿堂而过,连荀川这种经历过北疆严寒的大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危楼感受不到寒意,甚至在看到那枚发簪时,身上还翻涌起无人察觉的热。
那发簪……竟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谢危楼盯着那枚金蝉看了许久,直到余光瞥见那金蝉的主人削肩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才静静收回视线,神色如常道:“都起来吧。”
耳边风声呼啸,那道低沉冷冽的嗓音被裹挟在风中,再缓缓流淌入耳。
明明很轻,不带任何情绪,却如金石在她心尖砸出了一道伤口。
这声音……与数月前那个预知梦里的音色有些不同,但同样极沉极冷,倒是更像昨日梦中那个对她说出“苦海回身”的嗓音。
只可惜那梦太过零碎,想要拼凑起来实在艰难,已经很难准确地将那道声音与镇北王这短短一句拿出来比对。
冷风将人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沈嫣忽然反应过来,她是疯了还是魔怔了,难道梦中那声出自镇北王?怎么会。
只是有几分相像罢了。
谢斐等了半日,此刻双腿都有些颤,自己起身后,立刻将身边的沈嫣扶起,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一会与我一起向父王敬茶,你什么都不用说,照着我做就行。”
沈嫣长长缓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口隐痛,朝他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堂前太师椅上端坐的谢危楼眼中,荀川纳罕地发现,他们王爷那么喜怒难辨的一个人,眸色竟一沉再沉。
谢斐浑然不觉这些细微的眼神变化,踏进门后立刻传唤下人递上早已备好的茶水,携沈嫣规规矩矩地跪在谢危楼面前。
“父王出征在外十年,军务繁忙,连孩儿成婚当日也未曾出席,今日儿子便与沈氏敬您一杯茶权当弥补,孩儿叩谢父王成全。”
抬起头,谢斐才真正开始注视自己这个威震天下的父亲。
对父王的印象还在十年前,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他才发现,抛开这威严压迫的上位者气场,父王其实还是个极度俊美的男人,眉眼深邃,高鼻薄唇,周身气质沉如高天冷月,加之这沙场武将才有的宽肩阔背与高大体格,竟是比京中那些徒有外表的公子哥更胜百倍。
只是这么多年,除了成亲那一回与北疆有过书信往来,其他时候他与父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每逢年节他也时常书信问候,却得不到任何回音,让他险些以为父王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儿子。
可转念一想,父王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更是天下黎民苍生的镇北王,先有国,其次才有家,他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享受他父王的荫庇,拥有整个大昭最尊贵的身份和颇丰的资源,在这繁华富贵的上京城横行无忌,本已无颜面对父王,怎还敢有所怨怼。
谢危楼接过谢斐的茶,却未喝,搁到手边的紫檀木桌案上。
沈嫣定了定心神,随即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安静却恭谨地朝谢危楼奉上。
谢斐立刻在一旁道:“沈氏口不能言,还请父王见谅。”
纤弱的女子并不比谢斐那般身长手长,谢危楼微微俯身,接过那盏茶,指尖无意中扫过女子清瘦白净的手指,忽然想起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双瘦白柔荑,喉咙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下。
余光从那截莹白纤细的腕子撤离,他撇开茶面浮沫抿了一口。
略一抬眼,注意到这沈氏格外纤弱,面色竟也如此苍白,难不成在厅堂外站一会,竟将她冻成这样?
“沈氏身子不好?可要请个大夫瞧一瞧?”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盏,眉心蹙了几分。
谢斐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面上没有半点血色,额间甚至还沁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了,阿嫣?”他今日注意力一直在父王身上,竟未觉身侧人的异常。
沈嫣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镇北王进门开始,脑海中就一直混混沌沌,像是有什么东西涨潮般地疯狂涌入,却又难以捕捉。
可能就像重阳宴上孟昭仪说的那样,是紧张吧,紧张到……她才发觉自进门开始,一直都还是谦恭的状态,都未敢抬头与他对视。
沈嫣暗暗吁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眼眸,对上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男人。
身形与梦中所见的镇北王大抵相似,但这张脸还是陌生的,棱角分明,渊亭山立,典型的武将风范,是与谢斐截然不同的一种俊美。
男人亦凝视着她,那双眼不能细看,仿佛暴雨中的冷夜,又让沈嫣想到梦中身死的那一日。
她脑海空白了一瞬,双手微动,不知该如何比划。
谢危楼似乎看出她的局促,继续道:“本王能看懂手语,往后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到过的城池村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语言不通和未开化之地比比皆是,听不懂方言时只能看手语,慢慢也就熟悉了。
沈嫣随即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抬手比划道:“儿媳无妨,多谢父王关心。”
谢危楼淡淡嗯了声,从袖中取出一块镂雕螭龙纹白玉佩递给她,“你与谢斐成亲,我那时在关外未能赶回,这枚玉佩就当迟来的见面礼吧。”
沈嫣看着那白玉上的纹饰,当即惊愕得不敢去接。
谢斐更是诧异得睁大了双眼,他虽然十年未见父王,却也知道这玉佩是太宗皇帝所赐,贵重尚且不提,父王将这玉佩送给她,不仅是承认了这个儿媳,且她日后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有这一枚玉佩傍身,整个大昭都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见玉佩,如见镇北王。
谢危楼见她迟迟不敢收,面上也未见不耐之色,“给你就收着,忠定公早年与我有些交情,你如今又是我镇北王府的人,往后你与武定侯府有任何难处,本王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声音,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仍旧暗藏冷冽的锋芒,沈嫣哪里还敢推辞,抬手将那枚玉佩接过来,朝谢危楼俯身跪谢。
沈嫣手中握着那枚沉甸甸的玉佩,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比她的手暖。
此前她从未奢望过有什么见面礼,更不用说镇北王竟然将如此贵重之物就这般给了她,若按照他说的,有任何的难处都可以来找他,他自会替他做主,那么倘若是和离呢?
恐怕这玉佩在她手里尚未焐热就要还回去了。
见面礼送出去,谢危楼便道:“起来吧。”
谢斐起身时,也顺手将沈嫣扶起来。
谢危楼饮了口茶,眸光淡淡抬起,扫了一眼谢斐:“听闻我不在京中这十年,你荒废了好些功课,可有此事?”
谢斐悚然一惊,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开始跟他算账了,赶忙上前俯身回话:“孩儿自知无言面对父王,这些日子已经在好好用功了,但凭父王考校。”
谢危楼对整个京中的动向都了然于心,又岂会不知他这儿子在京中何等纨绔。
他在外十年,明面上守疆御敌,实则是先帝将他远离政治中心的手段,十年之间,朝堂上下风起云涌,当日的小皇帝如今羽翼渐丰,慢慢培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内阁、六部换了一批人当家,京军三大营中昔年他的旧部有不少都被排挤在外。
远的不说,便是今日,竟有人暗中散播谣言,称他拥兵自重,欲以皇帝车马仪制入京,倘若不是及时遏制,里里外外不知多少诟病,后果远不是君臣离心那样简单。
这种情况,还指望谁能好好培养他这个留守京中的镇北王世子呢,没有完全养废都是好的。
当然,五军都督府和神机营中仍有他的心腹,他为皇帝效忠,却也不会任人宰割。
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眸中闪过一丝冷色,“考校就不必了,方才我在乾清宫外遇上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大抵知晓你的底子,你若真想要用功,从头来过也不算晚。”
语中虽无责怪之意,可谢斐仍旧听得一阵胆寒,不知那些老古板将他说成什么样子,面上露出羞赧之色:“父王教训得是。”
北疆战局已定,父王此次恐怕会在京城长居,谢斐原就想着在他眼皮子底下自然要收敛一些,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欠缺的功课补回来。
其实他并非厌学,也不是偏要和国子监的先生们唱反调,只是心完全定不下来,外面的诱惑太多,他又轻狂恣肆了这么多年,想让他完全不碰那些难如登天。父王回京,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
谢危楼指尖无意地扣着案面,思忖片刻,淡淡道:“我这次回京,陛下有意封为太傅,往后京郊大营我不会常去,卫指挥使统领韩阳曾是我麾下得力干将,你收拾一下,稍后随我去见他。”
“稍……稍后?”
谢斐还未从父王出任太傅一职的消息中回神,那可是帝师!可他语气平静得不像即将位列三公,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而后面这一句直接令谢斐瞠目结舌。
稍后就要出发?
收拾一下又是何意,难道要去几日?!
谢危楼抬眸:“有何不妥?”
谢斐喉咙噎住,迟疑着笑了下,脑海中略一斟酌,继而规规矩矩地敛袖道:“并非不愿,只是孩儿本想着年关将至,又与父王久别十年,想与父王小聚几日,共享天伦,不过既然父王有意带我进卫所历练,孩儿当然是求之不得!”
“本王既已回京,往后何愁不能小聚?”谢危楼眸光淡漠,不轻不重地道,“今日就让韩阳带你熟悉卫所,此后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同练兵同耕作,十日在卫所练武,其后五日留在国子监习文,这期间我会随时考校你的功课,可有异议?”
谢斐脑海中几乎是懵怔的状态,父王在外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短短数言下来,已将他今后的功课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也并非不愿,只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些!
难不成从此刻开始,他就要抛弃众星捧月的身份地位,远离繁华温柔富贵乡,要去与军中那些粗人摸爬滚打,朝夕相对?
且父王与他十年未见,难道半点父子关怀都无?连一顿家宴的功夫也耽搁不得?他原本还想着,今年春节府上定要热闹喜庆些才好。
谢斐错愕这片刻,脑海中跳出无数的疑问,眼光不由得看向沈嫣,她也同样诧异,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玉,嫣红的唇瓣微张,神情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恐怕是即将要与他分离,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谢危楼看出他的心思,敛眸道:“本王当年亦是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且你今岁已及弱冠,旷废这十年,本王可不予计较,往后不说俾夜作昼地补回,至少要比同辈更加砥砺磨砻才是。”
他说话时眉眼淡然,语调却微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谢斐听到这里又不禁赧颜,“父王的教诲,孩儿必当铭记在心。”
大昭的世家贵族子弟,科举入仕的往往是极少数,肯不依赖祖上荫庇、靠自己挣的军功拜将封侯的更是寥寥无几,谢斐虽然纨绔,但也不愿成为盛国公府李二郎之流,有此机会可以历练,还能得堂堂帝师耳提面命,旁人求都求不来。
思及此,心中曾有过的那些建功立业的豪情也层层叠叠地翻涌上来。
谢斐素日衣食住行都是玉嬷嬷打理,今日趁此机会重回归燕堂,帮着两个丫鬟一同收拾衣物。
“松音,到箱笼内将那张貂皮褥子取来!桂枝,手炉脚炉各取两个来!还有,跌打损伤的金疮药多拿一些来!芽香,再拿两套冬衣!”
谢斐看到屋里人忙前忙后,翻箱倒柜,忍不住道:“我是去历练,不是去享福,军中与普通将士同吃同住,用不着这些东西。”
玉嬷嬷却皱紧了眉头,一面叠衣一面压低声道:“话是这么说,难不成军中那些千户百户真敢使唤世子爷不成?”
这倒是真的,父王虽然对他严格要求,可底下的将士又安敢与他同起同坐?不过就算他们鞍前马后地供着他,谢斐也未必会接受,既然迈出这一步,总不能教人看轻,更不能给他父王丢脸。
玉嬷嬷却暗自埋怨,父子十年未见,连顿饭还未一起用,竟是急得片刻都耽搁不得,就要将世子送到卫所去,这年还过不过得成了!军营那种地方,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可不得生生磋磨出一层皮下来!
再者说,夫人三年无所出,往后世子大半时间又都在军营,小主子还不知何时才有个影儿,镇北王难道就不急?
余光觑见夫人事不关己地坐在那,玉嬷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只是方才来时听说镇北王竟将太宗皇帝赐的玉佩送给她做见面礼,好似十分满意这个哑巴儿媳,心中那股气只能生生咽下去。
东西越收拾越多,到最后竟整理出八个沉甸甸的红木箱笼,谢斐看到底下人一箱一箱往外抬时,一口气险些堵在胸口出不来。
“嬷嬷,都说了有些东西用不着,你这样让旁人怎么瞧我?”
果不其然,谢危楼在看到这些箱子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府门外备了马,你若能将这些都带走,本王无话可说。”
说罢冷冷瞥了眼玉嬷嬷,便没再说什么,负手出了院门。
谢斐吁了口气,叫一旁的桂枝把箱内的几件冬衣并几个装金疮药的瓷瓶取出来,其余一样不带。
玉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方才被那双肃冷双眸直看得背脊发凉,只觉得此刻骨缝里都浸满了寒意。
望着谢斐提着包袱出府的背影,玉嬷嬷心里感慨万千。
这些年她看着谢斐长大,用在他身上的精力远比那个做人父亲的多出百倍不止,从前世子尚小之时,有些事情她还能做做主,后来府里多了一位主母,世子就不再听她的话了,现如今镇北王回京,她竟是连时常见一见孩子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谢斐将包袱系在马背上,回头望见跟着他出府的沈嫣。
方才她在内屋坐了一会,心痛之感缓缓消退,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慢慢恢复过来。
院外寒风瑟瑟,谢斐就见她在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里头是一身素白绣浅紫藤萝纹的锦裙,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浅金色的阳光带着丝丝寒意落在她清瘦的肩膀,大氅细软的绒毛在风中摇曳生光,宛若藤架下错落有致的紫白花朵,有种弱不禁风的美。
她就这么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连句道别的话也说不了,只是目送他的那双杏眸依旧清澈透亮,宛如泉水里洗过的黑曜石,流溢着细碎的光芒。
这么眼巴巴的样子,让人迟迟不忍收回目光。
谢斐牵起一侧唇角,笑意晕染开来,回身来低声对她说:“此去十日,至少在除夕前还能赶回来,乖乖在家里等我。”
沈嫣浅浅的笑意在眼尾划开,慢慢弯起唇,朝他点点头。
谢斐不放心,又多补了句:“万事还有父王在,遇上什么难事,便去求他给你做主,只是……当心着些,莫要惹他不快。”
这么说其实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年前能不回武安侯府便不回,父王才归京,沈嫣连他的脾气还未摸清,这时候还是安分些好。
沈嫣双目湛湛清明,柔软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地对他吐出一个字:“好。”
话落之时,谢危楼不动声色地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随即策马扬鞭出了巷口,一队披甲卫兵整齐地跟在后面。
谢斐见状,匆匆忙忙落了句“走了”,当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屋内燃着暖炉,沈嫣解下大氅,抱着暖手炉在榻上坐了一会。
云苓给她倒了杯茶端上来,热腾腾的茶汤滚过喉咙,冰冷僵硬的四肢总算回温。
松音往窗外探了探,见玉嬷嬷走了,这才回过身来笑着说:“玉嬷嬷在咱们跟前倒是横,见了镇北王还不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可不,”云苓低声道,“这才回来一日,就把世子爷赶到军营去了,连个喘息的功夫都不给,世子爷金尊玉贵,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两个丫鬟都是自小伺候在身边的,关起门来说话也不忌惮。
松音道:“王爷性子是冷,光是站在那一句话不说,满院子的人腿肚子都泛软,我瞧着就连凌安和隋安他们两个,在王爷面前也是头都不敢抬的。只是没想到,”说着看向自家姑娘恬静的面容,“王爷对姑娘还是很好的,有那枚玉佩在,往后谁还敢欺咱们姑娘?”
此话一出,倒让云苓想起那日在富春茶庄外,就连柳依依那等低贱的外妇也敢取笑自家姑娘的缺陷,旁人暗地里更不知议论成什么样了。
好在王爷回京,不管是凭着忠定公沈三爷的面子还是儿媳的身份,日后姑娘都多了一层强大的庇护。
沈嫣沉默地思忖一会,谢斐此去须得十日才能回府,再往后,岁末年初,大大小小的宫宴接踵而至,一想到到时还要违背本心与他虚与委蛇,她就累得慌。
这十日,对她来说是最快,也是最适合的时机。
她靠在引枕上缓缓闭上眼睛,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来,在眼下描了一圈淡淡的光影。
三年过往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拜堂成亲时她一身凤冠霞帔,无人知晓,她掩在那描金绘彩的合欢扇之下,心中有多么的紧张和欢喜,街边的响炮何等震耳,礼官的唱词何等动听,那时她想着,与她此生同心同结的,是全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啊。
到后来,那堪芳意尽,夜夜没寒潮,她曾欢喜过的矜贵风流反倒成了夺她命的刀,从前有多期许,如今就有多失望,可怎么说呢,他们本就始于一个醉酒后的赌约,他从未捧出一颗真心相待,这段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痴心错付罢了。
下了榻,她慢慢走到书案前,亲自铺纸磨墨。
悲与喜,爱或憎,终于到了断的时候,过往种种凝成和离书上短短一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沈嫣握紧手中的紫毫,深深地吸了口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出这一步,白纸黑字,落笔成文,便不再是小打小闹那样简单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目光凝于落款处,唇角微松,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云苓见她在书案前写字,倒了杯茶端过来,“姑娘还在写女书吗?”
女书是沈家姑奶奶沈溆和离后一直在做的事情,此前沈溆前夫殷琼南在湖南永州任过三年地方官,那处偏僻异常,民风都未完全开化,沈溆便在当地主动司职女子教娱。
女书从汉朝流传至今,千余年来光靠长辈传给小辈、妇人传给女儿,到如今仅有几位老妪通晓这一门女子独有的语言,沈溆过去之后,日日辗转于那几名老妪和年轻女子之间,一点点地教会她们书写和唱读,慢慢地,女书才在那南岭山脉穷乡僻地重新找回了生机。
后来丈夫回京任职,沈溆也没有放弃女书的传承,因女书仅流传当地女子之间,外形奇特难认,竟被那殷琼南的母亲污蔑与人有私,以此书信与永州男子暗通款曲,沈溆一气之下与殷琼南和离,此后天高地广,无拘无束,索性常住湘南,一年才回京一次。
沈嫣没什么能够帮到姑姑的,无事时便抄写女书,或将文字绣在扇面和绢帕上,待到年底沈溆回京再交给她。
是以云苓看到沈嫣在书案前待了许久,以为她又在替姑奶奶抄书,直到目光无意间扫过开化纸上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到那醒目的“和离书”三字,登时瞪大了双眼,笑意直接僵在嘴角。
“姑娘,这是……”
沈嫣轻松地吐了口气,不禁莞尔,眸光温和却坚定。
是啊,和离书。
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必再隐瞒什么。
云苓在和离书落款处看到自家姑娘白纸黑字签下的姓名,怔愣了许久都未回过神,“姑娘要与世子爷和离?”
沈嫣轻垂眼睑,点了点头,明黄烛火之下的雪肌柔白细腻,清丽绝尘的容色隐在明昧的灯火里,透出几分温婉和煦的美丽。
她移开镇尺,将和离书从一沓纸张中拿起来,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仿佛似水流年也在这浓稠鲜亮的墨色里慢慢流逝。
云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依旧错愕不已,但细细想来,这数月以来,姑娘的状态果真不大对。
从前最是温软顺从之人,却铁了心回娘家陪老太太,将世子爷一晾就是十几日,还说过往后再也不要世子爷送来的东西,细想近日以来,世子爷送来的那些玩意无一例外地都被姑娘锁进箱底,多瞧一眼都没有。
可今日世子出门之前,姑娘还亲自到府门前送他,难道都是山雨欲来时的假象?
云苓不禁喃喃:“姑娘早已经动了和离的心思,只是在等王爷回京?”
沈嫣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打了个手势:“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明日你到离北堂打听打听公爹何时在府上,我寻个恰当的时机过去便是。”
云苓心绪未定,迟疑了一会道:“姑娘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么?和离不是两个人的事,涉及镇北王府和武定侯府两家,先不说世子爷肯不肯,老夫人那头能接受得了么?且这么大的事,一旦传出去,不到半日便是满城皆知,姑娘可都想好了?”
沈嫣慢慢地攥紧了手掌,所有的一切,她每日都在脑海中反复斟酌,镇北王府如今有公爹做主,祖母那边她自信能够安抚好,至于其他,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往后的日子再差,总也不会差过如今。
云苓见姑娘去意已决,便不再多问,这些年姑娘的境遇谁能比她更清楚?她是姑娘的人,往后姑娘在哪,她便在哪。
谢危楼公务繁忙,刚回来这几日都是夜半才能回府,休息两个时辰,又是朝堂点卯,沈嫣连公爹的面都未见到。
不过她也不急,再脚不沾地的人也有歇下来的时候,这几日她仍旧按部就班地打理王府内务,尤其年关将至,府上一干仆妇丫鬟小厮的月钱要发放,年底多出的盈利要赏,大量的年货要备下,又逢公爹回京,库房大量的进进出出皆需细细登记在册,容不得一点马虎。
万事照规矩打理得当,往后府中再娶主母,说起旧日她执掌中馈这几年,得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不算给她武定侯府丢面了。
小年这日,沈嫣在府上主持完祭灶,照例将祭祀的饺子和灶糖分发下去,底下人都欢喜得很,连离北堂的丫鬟婆子也得了赏。
倒是应景得很,民间常道“送行饺子接风面”,过了年,她便再也不是镇北王府的主母了。
天儿冷,沈嫣早早用过晚膳,抓了把麻糖坐在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
才吃了两颗糖,云苓匆匆从外面跑进门,“姑娘,王爷回府了!”
沈嫣抬起头,双眸微微一亮,云苓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冷气:“方才奴婢刻意多问了季管事两句,说今日小年,晚间说不准还要下雪,勤政殿的诸位大人便都早些回府去了,王爷就回来了,姑娘现在过去吗?”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经从榻上起身,到案上的匣子内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出门之前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脚步微微一顿,又同云苓比划道:“先梳洗一番吧。”
白日主持祭灶,一整日下来,再得体的人都会显出几分疲惫。
面见公爹到底是要紧事,总不能就这么去。
云苓扶着她到梳妆镜前坐下,重梳发髻,又取出压箱底的头面首饰对着妆镜反复比较,毕竟是和离,总不能穿红戴绿、用那些喜庆的颜色。
选到最后,挑了一只镶宝石的王母驾鸾金挑心簪于发髻之上,除此之外,便只用那枚寓意美好的金蝉簪点缀,不显得过于华丽,但也得端庄得体。
浅杏色金线绣梨纹的袄子配月白织金下裙,外披雪色狐裘大氅,整个人便成了大雪将至前最清凌雅致的一道风景。
离北堂。
谢危楼卸下一身玄色大氅交给身边的季平,径直往内。
季平面上笑意盈盈,一面跟着一面道:“今日小年,夫……少夫人给各院都送了饺子,王爷可要用一些?”
谢危楼想起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几日前给谢斐送行之时,这几日政务繁忙,没顾得上府里,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也将偌大的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倒是个行事周到的。”
“可不是,”季平虽不在归燕堂管事,但对这位夫人却是敬服,“府上的事情世子爷甚少过问,夫……少夫人虽年轻,却也是分派得宜,有条不紊。”
谢危楼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既叫惯了夫人,往后就莫改口了。”
季平与府上众人一样,叫了整整三年的夫人,一时间还改不过来,不过既然王爷这么说,府上一时半会又不会有王妃,那么叫夫人也无妨了。
又将夫人这几年的功劳挑了几件说,谢危楼面上竟也难得浮现出三分笑意。
见荀川从外头进来,谢危楼给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就躬身下去了。
“查到了?”
谢危楼端起案上的云山蓝釉色茶盏,垂眸端详了一会,他这个人对茶具没有太大的讲究,关外苦寒之地,没有闲情计较人间微末,能让他注意到的茶盏,这算头一件。
荀川走上前,拱手道:“属下私下问了好些人,才知夫人发上的那只金簪乃是忠定公夫人的遗物,此前夫人回武定侯府时取回来的。再往前,恐怕就无处可考了。”
忠定公夫人?
谢危楼眉心微蹙,未及细想,荀川又道:“还有一样……那金蝉,据说是夫人周岁礼上抓周的物件儿。”
这倒不算什么蹊跷事,不过既然问到了,荀川也就顺口一提,却没想到灯下的男人闻言,神色愈发的晦暗难辨。
良久,外头郭啸的敲门声传来,“王爷,夫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