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京畿,攒天嵬嵬,天寒地冻。
北风如刀在耳边嘶吼,大军在如银月色的荒野中如同夜幕下绵延的山峦和涨潮的江水,将马蹄下坚硬冰冷的霜白道路完全淹没,铁甲如鳞,烟尘滚滚,地动山摇,飒寒朔风一过,便有风起云涌之势。
镇北王麾下,无一不是铮铮铁骨、悍不畏死的热血儿郎。
三十万大军昼行夜歇,在抵达上京城的前一晚,军心从未有过的振奋,这种振奋并非破军杀将的一鼓作气,而是思归之心前所未有的高涨。
夜晚的篝火融化些许夜风吹在面上的寒冷,旷野里传唱着此起彼伏的歌声,将士们去时唱《破阵曲》,回时唱《清平乐》,十年血海浮沉出生入死,是镇北王带领他们打下这一片清平盛世。
今夜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翌日寅时拔营,到晨光大亮之时,京郊大营已至。
待吩咐大部队安置过后,谢危楼带领麾下精锐护卫入京。
大军过处,游卒走贩无不夹道相迎,百姓跪伏叩拜之声此起彼伏,绵延十里不断。
九尺青骢上那人一身银黑战甲,面容端肃,凤眸深邃淡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黄沙大漠,浩瀚苍穹,一轮冷月高悬于天,骨子里透着难言的杀伐之气。
人群中多数百姓并不敢直视镇北王英姿,但也有一些年长眼尖者发现,这镇北王刚毅冷酷的气场之下,相貌竟与十年前相差不大,而那群跟在长辈身边的稚童本以为这位名震天下的战神应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将才是,没想到他看上去竟比他们的爹爹还要年轻,只是更加威严沉稳,高不可攀。
十年的塞外风霜将他鬓角打磨若刀裁,下颌线条也更加刚毅冷硬,但依旧昂藏挺拔,雄姿英发,其实相比于他的战功和威名,仅仅年逾而立的男人还相当的年轻。
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谢危楼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然能够做到岿然不动了。
他自神武门外翻身下马,卸甲,去刃,至乾清宫面圣。
一路上宫人无不恭恭敬敬地跪在宫墙下,在那仿若受过精密丈量的沉稳脚步声中屏息凝神,噤若寒蝉,待男人大步迈远,才敢微微抬头瞥一眼那龙骧虎步、满身凛然威严之气的镇北王殿下。
男人只一身玄色绣金蟒袍,重甲尽去,可那通身的肃杀气场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仍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帝今早听闻镇北王归京的消息,早已在乾清宫等着了。
对于这个威震天下的九皇叔,谢烆心中的敬畏并不比任何人少。
他年少御极,时天下久不安,是镇北王攘外安内,守住了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再往前,多年东宫太子之位,父皇宅心仁厚,教会他为君者应当广施恩德、做贤君圣主,而九皇叔教他如何树立威信,如何做到杀伐果决、赏罚分明,如何选贤任能、强兵富国。
于公,他为臣为将,在外开疆拓土,护佑黎庶,在内助他肃清朝局、铲除异己,过去这十年,他有任何拿不定主意的举措,都会传信至关外,请皇叔裁决;
于私,皇叔大他并不多,也是他亦师亦友的长辈。
不只是他,他的爷爷太宗皇帝亦对这个幺儿赞赏不已,再后来,谢家江山交到父皇手中,短短数载,皇叔于江山社稷亦功不可没。
谢烆不是不知,他父皇仁厚有余、魄力不足,大昭百年以来强敌在外,多方势力虎视眈眈,蛮夷壮大,草原称雄,他那几个皇爷、皇叔也鲜少有将帅之才,直到九叔横空出世,他雄才伟略,手腕铁血,几乎凭一己之力涤荡寰宇,年纪轻轻已有战神之名。
倘若九叔早生二十年,大昭江山该避谁的名讳还未可知。
父皇驾崩前,谢烆就在养心殿听旨,却未听到一句对他的临终教诲,唯一的遗愿就是命皇叔匡扶新帝、守土开疆,直到听到皇叔发誓十年之内不还朝才咽了气。
父皇在世时,百姓称道,兄友弟恭,满朝老臣无不称之“蔼然仁者”,唯独在皇叔这件事的处理上自私了一回。
皇叔……的确是忠臣良将,父皇以兄弟之谊、忠孝之心和然诺之重绑架了他十年,令他做大昭最锋利的刃,最坚固的城墙,皇叔也照做了。
如今十年之期已至,他还会甘心为他这个侄子定国□□,辅弼左右,做他的至忠之臣、至良之将么?
乾清宫议事的功夫,谢烆几度失神,贴身的大伴汪怀恩提醒过两回才叫他回过神来,对殿中众臣皆以镇北王班师回朝心潮澎湃为由搪塞过去,殿中众人亦在等待。
不多时,殿外宦官拖长语调一声高喝“镇北王到”,众人当即转身相迎,而皇帝几乎腾地从龙椅上起身。
殿门大开,来人一身金蟒玄袍,高大峻挺,气势凛然,猎猎寒风中翻卷的袍服犹携塞北的风霜雨雪,燃着暖炉的大殿瞬间陷入一种冷峭砭骨的寒意之中。
“臣谢危楼,参见陛下。”
一道磁沉低冽的嗓音在耳边划开,皇帝面上难掩喜色,亲自扶起谢危楼的手臂,“皇叔快请起!”
谢危楼剑眉星目,仪表俊美,身量颀长挺阔,岩岩如孤松,傀俄如山岳,起身时要比殿内众人看上去都要挺拔威武,而皇帝本就是出了名的高大挺秀,今日殿上戴二龙戏珠乌纱翼善冠竟才勉强与谢危楼齐平,肩膀也矮下去几分。
满殿官员见状,也齐齐俯身行礼:“臣等拜见镇北王殿下。”
谢危楼淡淡扫过殿内众人,抬手道:“诸位大人免礼。”
这十年来他亦时刻关注朝堂局势,加之与谢烆一直有书信往来,而南北直隶一直都有他的势力,当年的老臣如今处于何位,致仕的官员现状,年青一代出头的又有何人,大抵也了然于心。
叔侄十年未见,不予言表,谢烆几欲落泪:“皇叔为我大昭江山指麾万里,十年辛劳,此后北疆再无边患,实乃社稷之福,朕替天下百姓谢过皇叔!”
“保境息民为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谢危楼面色肃正,并无居功甚伟的志满意得,也无自居皇叔的骄恣傲慢,为人臣者的恭谨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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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斐与沈嫣用完早膳便在王府正堂候着了。
沈嫣就看见谢斐手边的茶添了又添,他心绪还是激动的,但下颚又绷得很紧,目光紧紧盯着厅堂外,仿佛能将那汉白玉镶边的蛟龙影壁看出个窟窿来。
沈嫣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其实内心早起了波澜,但紧张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用处,她只需要等见到公爹,了解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考虑如何进行下一步。
巳时,府门外突然有了响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开,细听来,连那盔甲摩擦的声音都出奇的一致。
“一定是父王回来了!”
谢斐霍然起身,大步迎到府门前,却未看到谢危楼的身影,原来是父王手下披甲执刀的精兵正在列队,不多时便已在整个王府外有序排开。
谢斐看到那迎面而来的领头将军,脑海中飞速地思索了一会,不由得惊喜出声:“你是荀叔叔?”
荀川看到谢斐时,眼前更是一亮,自上而下将他打量一遍:“世子爷?十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荀川少年时就跟在镇北王身边南征北战,年纪不大,资历却老,几乎是看着谢斐长大的,没想到,离京前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竟长成了如此轩轩韶举、玉树临风的模样!
说罢抱拳就要给谢斐行礼,谢斐赶忙扶他起身,迫不及待地问:“荀叔叔,我父王可回来了?”
荀川笑道:“王爷在乾清宫与陛下和众大臣议事,晚些时辰才能回府。”
说罢领手下众人见过谢斐,又亲自带另一队卫军直入离北堂,片刻之间,整座王府皆被乌压压的黑甲精兵重重把守,军队里出来的卫兵纪律严明,驻防惕厉,戒备森严,鹰视狼顾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王府的每一处角落,给这寒冷深冬继添几分肃杀之气。
以往府上并无重兵把守,如今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回来,终究是不一样了。
府内下人在这种凛肃沉闷的氛围之下,几乎有种威压当头的窒息感,人人敛笑噤声,年纪小些的丫鬟小厮更加胆怯,偶尔一个不经意的抬眸,对上那群面容冷酷的黑甲军,无不吓得后背发凉、寒毛直竖。
又这般过去一个多时辰,外面有披甲的卫兵疾步进门,向谢斐一拜:“禀世子爷,属下才得的消息,王爷已经出宫,此刻正在回府的路上。”
谢斐拳头攥紧,当即起身,命府上众人到厅堂外等候,沈嫣也与他同出厅堂,到府门前并肩而立。
未时三刻,巷口终于有了动静,马蹄声伴随着整齐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平静了一整日的沈嫣却在此时蓦然心头大遽。
扑通,扑通。
心跳被那急促的马蹄声搅得不得安宁,莫名而来的眩晕感让她险些站立不稳。
沈嫣蹙着眉头,轻轻按着心口。
自己这是怎么了?
府门外,谢危楼在石狮前翻身下马,抬眼望着阔别十年的自家府门,朱漆大门上纵九横七的浮沤钉,其上紫檀木匾额上“镇北王府”四个金漆大字还是他父皇晚年亲笔书就,昔年记忆也随之慢慢涌上心头。
管家郭啸看到十年未见的王爷,强自压下心头狂喜,恭敬地俯身行礼。
“王爷,快些进去吧!世子爷和夫人已经在庭内候着了!”
谢危楼淡淡唔了声,周身气势比之十年前更加沉稳威赫,连郭啸都不敢仔细打量。
厅堂外,沈嫣的心窒之感在那双黑缎金线绣麒麟纹的皂靴步入视线时几乎达到顶峰,只觉得每一寸呼吸都沉沉地发痛,脑海中浑浑噩噩,手脚僵硬冰凉,不知如何安放,只知道跟着身边的男人一同跪拜下去。
满院的叩拜之声在耳畔响起,谢危楼淡淡扫过跪在最前面十年未见的儿子,还有那素未谋面的儿媳。
忠定公独女,气质倒有几分恬静温婉,与她父亲大不相同。
一句“平身”还未落下,目光在无意间触及他那儿媳发髻间一只并不算醒目的金蝉发簪时,微不可察地一震。
随即,心口一点点地收紧,眸光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梦中那些……至少不该在此时想起的画面一帧帧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