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老太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深壑纵横,仿佛被抽走生机的枯叶。
沈嫣坐在床边,眼眶通红,鸦睫仍挂着残留的泪珠,她紧紧地握着祖母的手,目光几乎寸步不离。
回想起陈大夫方才的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般,令她满脑空白,心口犹如被人揪紧了般,好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苦石藤的碎末掺在药包中毫不起眼,熬成药汤后更是神不知鬼不觉,且按照老夫人的症状,恐怕也有一定的时日了。”
“虽是极轻的剂量,可年深日久下去,一日日地消磨元气,再康健的人也遭不住啊。好在发现得早,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油尽灯枯了,也不知症结何在。”
“此番怕是用了什么药物牵动了毒性的发作,否则以这苦石藤微弱的剂量,万不会在此时就到了吐血昏迷的地步。”
想到这几年祖母汤药不断,竟不知在何时就被人下了毒,沈嫣就只觉心中郁气沉如块垒。
她不明白,一个古稀之年、日日都在佛堂诵经念佛的老太太,从不亏待子女,亦从不苛待下人,谁会对她痛下杀手?
无非,就是家里那些人……
这么多年唯独一次争端,便是对她当年的嫁妆颇有微词,其余时候,面上还是祖母面前的好子女、她的好长辈。
焦炙的情绪压下,沈嫣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府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大房……大伯父虽懦弱,却是将忠孝两全刻在骨子里的文人,那些肮脏的手段他不会用,更不会毒害自己的母亲;大伯母掌管中馈,管家权早已经牢牢握在手中;二房凭借半个京城的药铺愈发风生水起,二伯圆滑重利,二伯母……等等,药铺!
二伯母娘家是皇商,但凡叫得出口的药材,二房几乎都能找得到,且祖母平日用的补药,也都是从二伯母家的药铺抓的药,那苦石藤……或许就是二房做的手脚也未可知。
沈嫣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头疼不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掌心里老太太的手蓦地动了一下。
沈嫣赶忙抬起头,当即眼前一亮,床上的老太太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嫣立刻倒了杯茶,扶着老太太坐起来喝了口。
就算老太太醒了也没让她松口气,沈嫣依旧满眼的焦炙与心疼,连打手势问道:“祖母可好些了?”
老太太顺了口气,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显然是哭过,她缓缓抬手去拍孙女的手背,“好多了,祖母这是怎么了?”
沈嫣还不知如何开口,下毒之人并未查明,若当真是自家人,只怕更惹得祖母愁思过度,心下斟酌一会,先比着手势道:“底下人抓错了药,给祖母的药方里多了一味不利脾脏的药材,人已经处置下去了,只是……苦了祖母。”
老太太不疑有他,她身子素日还算康健,这桩病症又来势汹汹,别说旁人,就连老太太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倚在引枕上虚弱地一笑,抚上孙女清瘦苍白的面颊:“好,好,原来是虚惊一场,不是祖母身子不济就好,没看到我的阿嫣儿女双全,祖母怎么舍得走?”
沈嫣哽咽地笑了笑,双眸几欲落下泪来,她抱着祖母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这几日老太太都在后院厢房养病,虽还未找到那引发苦石藤药性的药材,但好在老太太服下了解药,又有沈嫣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慢慢地恢复了些精神。
沈嫣早已传话下去,随侍的几个丫鬟一概不许将老太太中毒一事说出去,尤其是不能抖到老太太面前去,又将补身的药方重新抓来,未免打草惊蛇,对外还称老太太煎服的是从前的药方。
至于那下毒之人,待回到武定侯府,不等她主动出手,那人自己便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再使个引蛇出洞的法子,不愁抓不到凶手。
沈老太太到底是伤了身子,缓和了几日,面上虽有些起色,可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沈嫣本打算陪老太太在山上多住几日,待精神头好些,再安排下山回府一事,偏偏翌日一早,镇北王府来了人,正是谢斐身边的凌安。
凌安从马车上下来,正巧碰上廊庑下端着药碗的沈嫣,立即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夫人,世子爷派属下来接您回去。”
沈嫣眉眼间还有淡淡的疲色,吸了口气,眼神示意身边的云苓。
云苓当即会意,道:“凌侍卫,我们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否则在山上耽误至今,姑娘这几日劳心劳力地照料着,已有数日不曾好眠,您回去同世子爷说一声吧,老太太这里离不开人。”
又拿老太太当借口,他家世子爷猜得果真不错。
凌安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夫人重阳进过宫,恐怕也知道咱们王爷要回来的消息,府里上下多少事务等着您打理,您素日是明礼晓事之人,何以在此时犯糊涂呢。若是还在生世子爷的气,那是大可不必,这几日世子爷忙着温习课业脚不沾地,绿芜苑好几日不曾去了,待王爷回来,更会收敛几分,何况世子爷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您一个。若您实在惦记沈老夫人,这都十日过去了,以往一整年也陪不得这样久的时间啊。”
沈嫣本就因老太太的病情,心里烦闷得慌,这会请云苓代为转达都嫌慢,便叫松音去拿纸笔,寒着脸在纸上飞快地写道:“我祖母身体如何,凌侍卫一探便知,我纵是再不孝,又岂有拿她老人家的康健开玩笑的道理?”
凌安看那纸上字迹,一时讷讷无言。
习武之人嗅觉灵敏,其实方才一进后山,他就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药香气,沈老太太怕是真不爽利。
可他来时带了任务,若是一个人回府,只怕要被他主子扒层皮下来。
思及此,又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老夫人久治难愈,在这山上也不便利,不如属下去套马车来,亲自护送老夫人和夫人下山,乡野间的赤脚大夫如何及得上宫中的御医,便是请那太医院来为老夫人医治,不过也是世子爷一句话的事罢了。”
言罢台阶上沉默片刻,凌安悄然抬眸,竟见沈嫣一扯唇角,笑了。
随即又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凌安一眼扫完,当即冷汗频出,“夫人,这……”
没等他说完,沈嫣抬手,朝云苓比了个“送客”的姿势。
屋门“啪嗒”一声从里面关上。
凌安攥紧手中的纸张,再要往前一步,几个丫鬟当即挡在廊下,”凌侍卫,我们姑娘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吗?“
凌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将夫人的手书叠好带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只是……这交代还不如没有呢!
凌安忧心忡忡地驾马车回到王府,掌心的汗都快将那几张纸濡湿了。
才到归燕堂,玉嬷嬷一把喊住他,“夫人还没跟你回来?”
凌安只觉得口干舌焦,无奈地摇摇头,一咬牙,轻手轻脚地进了谢斐的书房。
不出所料地,片刻之后,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登时传出。
玉嬷嬷正要进门,一方墨砚啪嗒一声摔在门框上,浓稠的墨汁瞬间浸染了透白的窗纱,从门缝里渗了出来,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她到底想怎么样!”
谢斐脸色铁青地盯着面前那几张笺纸,心肺一阵阵绞痛,眸光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若不是凌安亲自带回来的纸稿,他压根不信沈嫣会写出这样的话!
白纸黑字,清晰得刺眼——
“我自己的祖母我来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来管,实在管不过来,归燕堂想找个管事的女主人还不容易?世子爷一发话,上京城多少女子挤破头想要进府,我若在府上,反教她们施施展不开手脚,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字迹的确是她的字迹,只是比她从前常练的簪花小楷更加凌乱躁郁,笔锋也更加锋利,恨不得将满腔的怨怼通通撒出来。
谢斐盯着那几张纸看了好半晌,突然一声冷嗤。
这三年他是将她宠得愈发不像话了,就为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同他闹了整整十日,宫宴上给他脸色瞧,现在又一声不吭地跑出去这么久,她把他当什么了?
堂堂忠定公之女,同一个青楼出身的花魁一般见识,自己不觉得跌面吗!
什么叫“我自己的祖母我来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来管”?
这是要跟他撇清关系?她撇得清吗!她敢吗!
凌安胆战心惊地立在一边,见他主子在屋内来回踱步,魔怔了般一会沉脸一会冷笑一会砸东西的,腿肚子都有些泛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