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正房,沈嫣唤另一个大丫鬟摘杏进去伺候祖母洗漱,招含桃至廊下,询问老太太的病情。
含桃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老太太年后至今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今在喝的补药。
“大夫说,老太太的病症都是老人家常有的,只要不受风寒,不动肝火,情绪稳定下来,病情便能稳定下来。七娘莫担心,老太太如今调养得不错,定能颐享天年的。”
这话虽有安慰的成分,但至少说明祖母的身子还算康健,只要家里不出事,祖母便能活得好好的。
祖母的两场大病,一次是在爹娘去世之后,二是在姑姑离京那一回,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己和这个家。
她朝药膳房指了指,云苓会意,将一枚沉甸甸的荷包交到含桃手中,“姑娘特意带了凤夷国进贡的红参回来,于老太太的身子有益。”
含桃谢了赏,福了福身子便往药膳房去了。
沈嫣来到东厢房,松音已经铺好了床。
爹娘离世之后,三房的听雪堂空了很久,漪澜苑是沈嫣打小住的地方。
小时候睡在祖母屋内的碧纱橱里,自打读书习字开始,又搬到宽敞的东厢房去,踏入屋内,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屋内点上了她出嫁前最常用的香料,由沉香、苏合香、干姜、茱萸、茉莉捣碎压制而成,因还有蜂蜜的成分,闻起来有淡淡的甘甜气息。
这香名曰“沃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不知是谁取的名字。
沈嫣深深地吸了一口。
太久没有闻到过了。谢斐甚爱袖里春,归燕堂便一直用袖里春,旖-旎的香气里待得久了,才觉得这般的清甜更令人舒适。
沈嫣扫视四周,似乎看到出嫁前的那个自己,坐在青玉笔山前写大字,在描金梳妆镜前画眉点唇,黄花梨木圆角柜上的仕女图不知看过多少遍,粉青釉的花囊内,寒梅换成梨枝,菡萏等来白菊,春去秋来,流年匆匆。
她指尖划过圆桌上的菊瓣翡翠茶盅,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呀,连摆放的位置都同从前一样。
想到日后会在家中长住,沈嫣便也收回了眷恋的眼神,只要避过这一劫,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她抬起眼眸,吩咐云苓铺纸磨墨。
两个丫鬟都是打小跟她的,识字,也懂手语,但有些事须得白纸黑字才写得明白。
“姑娘想要盯紧那柳依依的一举一动?”
云苓与松音望着笺纸上的字,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沈嫣点点头,又提笔写道:“她去过何处,做过何事,皆需向我禀报。”
好在梦中镇北王帮她查明真相,那头如有异动,也能提早防备。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道姑娘这一回恐怕是动了真格。
松音仔细想了想,“姑娘其实可以给世子爷一个下马威,将那女子打发了,教他知道您也是有脾气的。有些事情,姑娘不提,世子爷便也不知收敛,伤害的还是您自己。”
沈嫣权衡之下,还是摇了摇头。
先发制人的道理她明白,可这个梦境太过玄乎,柳依依如今也不曾对她下手,总不能随意安个杀人的罪名在她头上,真要那么做了,自己岂不是成了等闲要人性命的毒妇?
若这一打发,反倒激起柳依依的怒意,到时候无论自己身在王府,还是回到武定侯府,都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防不胜防。
沈嫣不能抱有一丝侥幸,无论如何也要护好自己为先。
思及此,她又在纸上写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几个字,比划道:我每日的膳食用药都需仔细检查,不可有一丝疏漏。
云苓立刻道:“姑娘放心,有奴婢们在,万不会让那女子伤害到您。”
沈嫣颔首,随后将纸张扔进炉中烧毁。
交代好一切,沈嫣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下来。
只是心里事多,在家中的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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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斐下半晌便回了王府,然而归燕堂空空荡荡的,他那柔柔顺顺的小妻子一直到落日西沉都不曾回来。
这是头一次,她在娘家过夜。
不告而别。
谢斐莫名有些心烦,不过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沐在熔金夕照下的眸光生出淡淡的冷色。
直到凌安提醒他,“爷,夫人的花都快被您给浇死了。”
谢斐这才回过神,发现手里的水瓢举半天了,盆里那一株难得的香山雏凤泡在水汪汪的洼地里,凄凄惨惨。
心口似乎爬过一丝隐秘的刺痛。
谢斐扯了扯嘴角,他当然不是这花。
水瓢往凌安手上一扔,转身往绿芜苑去了。
柳依依正从净室出来,坐在妆镜前用干帕子绞头发。
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打湿洁白纤细的锁骨,又顺着锁骨滑入薄纱的中衣。
烛火下的美人眸含春水,肤若凝脂,一把揉下去真似棉花般,酥酥腻腻,柔软得不可思议。
传闻世子爷从不连着三夜宿在一个女人房中,他今日能过来,柳依依还是有些意外的。
柳依依很喜欢服侍谢斐,这虽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但柳依依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在这上面的天赋异禀。
在春风楼时,姑娘们虽不敢四处张扬,但也时常私下议论恩客、交换消息,京中这些官员富商几斤几两,她们心里都一杆秤。
有的看似魁梧,实则人菜瘾大,有的尚且年轻,却是强弩之末。
谢斐不一样。
如果说那些大腹便便的官老爷像疲惫的老牛,那么谢斐无疑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清朗,俊美,意气风发,腰-身劲瘦且充满力量。
一曲《游园惊梦》唱得断断续续,饶是往常更多的是享受其中的柳依依,今日也有些吃不消。
甚至觉得,世子爷竟像是撒气似的折腾,非将她腰肢揉碎了不可。
后半夜狠要几回,柳依依愈发受不住,世子爷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许是嫌她唱得不好,便不许她哼声,否则就要惩罚。
柳依依无暇思索,哭得梨花带雨,满脸泪痕,被罚了两回便再也不敢哼声,只得强自忍耐,水葱般的手指都咬出了齿痕。
次日一早,柳依依腰都抬不起来。
她屈身替他系腰带时,双-腿还在颤抖,而谢斐竟是一眼都没有瞧她,没有半点事后的温存亲热,甚至连句体贴的话也不给,好像昨夜与她云-雨的人不是同一人。
直到离开时,谢斐面色也还是冷冷的,看不出什么。
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柳依依拢了拢思绪,这才想起昨夜他不肯她出声,莫不是心里想着他那哑巴夫人?
柳依依暗暗咬紧后槽牙,心里憋了股气,才一回身,那头隋安从院门外进来,递上一个精致的方盒给她。
红木镶宝石的锦盒,叩开金锁,一只玻璃种的翡翠镯子映入眼帘,柳依依顿时启唇一笑,面上愁云散尽。
这镯子质地纯净细腻,水头足,日头下还能看到淡淡的莹光,一瞧便知是上乘的翡翠。
从前在春风楼受过不少赏,可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一只镯子贵重。
柳依依心里美滋滋的,世子爷有时候是难伺候,却从不亏待人。
隋安瞧她眼都看直了,心头一声冷笑,还未等柳依依道谢,便已转身离开。
柳依依瞪着隋安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日后等她进了府,这些人还敢给她脸色瞧?
隋安一走,丫鬟春芽照例端来一碗汤药。
柳依依放下锦盒,厌恶地看了眼那黑漆漆的避子汤,久久不愿伸手。
春芽咬咬唇,低声催促:“姑娘还是喝了吧,否则奴婢和姑娘都不好交差。”
青楼出来的姑娘,比谁都知道避子药的厉害,春风楼的一个姐妹,便是喝了三年的避子药彻底坏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被买主弃如敝履。
昨夜那冰块的惩罚,柳依依一想起便觉寒毛直竖,小腹寒意陡生,而这碗令人作呕的药汤,更像她的催命符。
这样的日子还要捱到几时?
女子青春宝贵,真要等到谢斐而立之年,她已人老珠黄,还有什么资本坐上镇北王府的主子?
柳依依心口剧烈起伏着,忍着嫌恶,咬牙将那碗药一股脑咽了下去。
团花瓷碗重重摔在桌面上,裂开一道细纹。
明月楼。
用过午膳,谢斐也没叫人伺候,自己在二楼雅间消酒。
一个着宝蓝布衫的管事噔噔踏上二楼,见到谢斐先是施了一礼。
谢斐一臂枕在后颈下,眼皮子都没掀,只慢悠悠地问道:“夫人回府了?”
那管事先是一怔,赶忙摇头说“不曾”,便听到一声冷嗤落入耳中。
抬头一觑,主子缓缓睁开眼,许是饮过酒,眉眼间有微醺的醉意,唇角虽带着笑,可这笑凉丝丝的,竟瞧得人提心吊胆起来。
管事不想继续找不痛快,赶忙移开眼,从袖中取出一封请柬呈上来。
“宫中摆了菊花宴,皇后娘娘请世子爷和夫人重阳日一同入宫赴宴。”
往年重阳宫中也有菊花宴,不过是给一些世家子弟与高门贵女入宫相看撮合的机会,三年前的重阳宴,谢斐就已经不去了,
再者,说句实在的,上林苑监培植出来的菊花未必及得上他府中花房中的名品,且他若想看,随时都可以进宫。
宫宴少不得觥筹交际,谢斐也懒得应付,宫里都知晓他从来不是规行矩步之人,更不会强求。
谁让他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大昭战神呢?
托镇北王的福,他在京中再怎么放诞荒唐,也无人敢说三道四,只有国子监几位老儒笑骂过几句二世祖,连今上都同他兄弟相称。
不过说起来,谢斐已有近十年没见到自己的父亲了,连他的模样,谢斐都记不太清。
对于幼时的谢斐来说,镇北王高大英挺,沉稳如山,一双凤眸狭长锐利,威压极重,分明是俊美无俦的长相,却过于冷漠威严了一些,有股沙场淬炼出来的凛然杀伐之气,叫人不敢直视。
坊间倒是有一些关于镇北王妃的传闻,说他的母亲当年落入敌军之手,机缘巧合之下为他父亲所救,却在生子之后死在边疆,传言镇北王爱之如命。
可笑的是,连谢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更从未听镇北王提过一句。
他父亲那样的人,其实很难将他与儿女情长这些世俗的情感挂钩。
那等威冷肃杀的气场,极少有人能受得住。
当然,坊间也只敢在父亲离京之后私下议论,他若在京中,寻常百姓远远瞧一眼都会惧得腿软,怎敢胡乱议论到他头上?
且传闻作不得真,倘若他父亲当真爱妻如命,便不会对他这个儿子从不亲近,可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终身不娶。
未及多想,楼下一声欢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斐皱了下眉头,“谁在
管事想了想道:“奴才方才瞧见武定侯府的沈二公子在楼下与人吃酒,那一桌倒是闹得欢,人手一个姑娘。”
沈家二郎……
谢斐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