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玉嬷嬷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在收拾东西,眉头一紧,赶忙走上前。
“夫人这是做什么?您要回娘家总得知会世子一声,擅自回家,要遭人闲话的。”
沈嫣并未理会,抿直唇角,起身穿起了衣裳。
遭人闲话和被人毒害身亡,孰轻孰重,她还是辨得清的。
沈嫣特意挑了一件许久未穿的菡萏纹缎面宽袖褙子穿在外面,温柔的藕荷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纤丽的身姿,衬得肤色愈加雪腻晶莹,顾盼间有种见之忘俗的美。
谢斐素喜清新雅致的碧色,可祖母却喜爱她穿得粉嫩,往后她也不必在乎谢斐喜欢什么了,沈嫣只想讨祖母的欢心。
“夫人可是知道了什么?”
玉嬷嬷是谢斐的乳母,自是帮他说话,“世子爷只是玩性重,他就这个性子,乱来却是万万不会的。夫人也不想想,他这个年纪的郎君,哪个屋里没有几个通房丫鬟,您看他这几年,带回来过一个女人吗?”
沈嫣朱唇紧抿,她觉得可笑。
谢斐不纳妾,不过是当年求亲时答应镇北王的承诺,难不成还要她感恩戴德吗?
一旁的云苓看不过去,忍不住回怼道:“世子爷数日才回来一次,哪里是缺女人的样子?”
说话的功夫,沈嫣已穿好衣裳,坐到妆奁前,松音正在给她梳发髻。
玉嬷嬷觉得不对劲。
以往的夫人柔顺温软,虽不能言语,可见人总带三分笑,即便世子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从来不会板着脸。
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还闹起了脾气?
玉嬷嬷透过妆镜观察沈嫣的脸色,只是每一次打量,内心都会忍不住惊叹于她的美貌。
镜中的女子修眉杏眼,雪腮朱唇,云鬓花颜,一张脸莹白剔透,仅有巴掌大小,笑起来,满城春花也不及其姝色明媚,不笑的时候,又添几分如春雨梨花般清丽的美。
玉嬷嬷看着松音在她墨色如云的发髻间攒上一只赤金镶南珠步摇,细碎的珠子垂落下来,那雪净白腻的脸颊真似明珠生晕般的莹润,半点瑕疵都没有。
沈嫣自幼便有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唯独美中不足的便是口不能言。
玉嬷嬷心道寻常贵女若是有这样的缺陷,被人笑话都是轻的,岂能嫁到镇北王府这样的门第?
夫人三年无所出,世子却从未想过纳妾,若再有怨怼,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不过对上沈嫣难得偏冷的神色,玉嬷嬷也不敢再说什么,便退一步道:“过几日便是重阳,夫人若想回娘家也算妥当,奴婢这就派人只会世子一声,请世子重阳之前回来,陪您一道回侯府看望沈老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沈嫣放下手中的梳篦,沉默了一会。
她从前都很听玉嬷嬷的话。
她想回府看望祖母的时候,玉嬷嬷说嫁为人妇便要守夫家的规矩,若非娘家婚丧嫁娶,轻易不能回去,沈嫣听进去了,此后便很少回府。
谢斐在外花天酒地,玉嬷嬷便叮嘱她多加规劝世子读书习武,待来日镇北王回京,才不会苛责世子醉心玩乐,她也照做,可换来的却是谢斐一次次的敷衍。
玉嬷嬷时常教她房事上如何讨好,她也跟着学了,谢斐喜爱她主动,可也不免时常感慨,倘若她能开口说话,必定有一副娇滴滴的好嗓。
沈嫣明白他的意思,哪有男人不喜欢听女子在床上的声音?
谢斐重欲,且男人在这种事上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即便她疼得掉眼泪,他却越是发狠折腾她,想让她喊出来,让她求饶。
可她安安静静的,实在承不住时才迫得哼出几声,说不出撩拨人心的情话,自是比旁人少几分韵味,让他兴致缺缺。
她身子弱,一直未能诞下子嗣,也与谢斐醉酒那回在她月事期间强行索取有关,尽管后来谢斐抱着她、哄着她求原谅,可对她身体的伤害却是无法逆转的,到如今都还在调理。
当然这些难以启齿,只有贴身的丫鬟知晓。
三年了,她把自己活成了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祖母。
老天爷仁慈,赐给她这场预知的梦境,她怎还会再往枪口上撞?
沈嫣让松音拿上中秋进宫时皇后赏赐的两盒凤夷进贡的红参,主仆三人收拾好包袱出了府。
玉嬷嬷左不过是个下人,也不好横加阻拦,只得暗中吩咐底下人去往别苑告知谢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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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芜苑。
咿咿呀呀的昆曲清丽婉约,像极一壶酒,轻易便能将人溺在温柔乡里出不来了。
绣金丝帐内飘散着袖里春的淡香,年轻的公子玉冠紫袍,眉眼舒展自若,屈起一腿躺在床上,秀窄清瘦的指节随意搭在床边,长袖挽折,露出一截冷白修长的手腕,指尖似有似无地打着拍子。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男人清隽矜雅的轮廓描摹出一层明亮靡丽的金粉。
柳依依不由得看痴了一瞬。
也只这一瞬,床内的男人长眉一挑,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唱了,嗯?”
这一声如清泉淌过心尖,凉薄而冽。
柳依依不禁低眉,面露腼腆笑意,一面替他捏腿,一面思量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她声音柔媚酥软,又掺了绵绵的情意,若是寻常恩客见此,怕是早已经将娇滴滴的小娘子按在怀里受用。
可眼前这位,是众星捧月、眼高于顶的世子爷。
疼你的时候,一掷千金不在话下,若是惹他不高兴了,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柳依依咽了咽嗓,昨夜她不过随口提了句想要进王府逛逛,这位主儿就轻描淡写地一笑,让她提着嗓子唱了整整一夜。
他喜欢听话的女子,便是她这般得宠的,也不可往前僭越一步,若是无理取闹触碰到他的底线,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正这般思忖着,耳边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世子爷?”
柳依依听得出来,是谢斐身边的长随凌安。
若无要紧事,底下人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
谢斐慢悠悠地掀开眼皮,淡淡瞥她一眼,柳依依当即抿出个识趣的笑,“奴去厨房瞧瞧茶水。”
她起身,腰肢纤细,青碧的裙摆荡出轻盈的弧度。
凌安听到里头的应声,轻手轻脚地进门,迟疑地扫一眼柳依依,便移开目光,径直往内。
“爷,夫人……今早回了武定侯府。”凌安抬眸,又补了一句,“两个大包袱,主仆三人都走了。”
谢斐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朗润的琥珀色眼眸微微一暗。
以往沈嫣回府都是逢年过节去,谢斐也从不在这些事上为难,不过沈嫣乖巧懂事,每每都是蹭到他身上撒一撒娇,等他点了头,才会欢欢喜喜地去收拾,哪有不告而别的时候?
且她惯常当日去当日回,何须收拾包袱?看着倒有小住几日的打算。
凌安听到府里的消息,大胆猜测:“昨儿您在春风楼买下了柳姑娘,这事儿怕是传到了夫人耳中,这会跟您怄气呢。”
怄气?
谢斐沉默了一刹,忽的笑起来。
怄气这个词,难得出现在沈嫣身上,谢斐有些意外,又觉得新鲜。
凌安嘿嘿一笑,“夫人乘马车,还要去东阳街看铺子,您骑马,这会出门还能追得上。”
谢斐勾起嘴角,潦草地笑了笑,脑海中便浮现出往日她禁不住逗弄,气得小脸通红的样子。
罢了,回去两日也好,小别胜新婚,她向来温软乖巧,还总是粘人得紧,偶尔使使小性子,他也纵着。
“由她去吧。”
闹够了,脑袋清醒了,自然晓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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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彩帷的马车驶过东阳街,锦蓬下雕刻独特的宗彝图案,有忠孝勇武之意。
镇北王府的徽记,全京城的百姓都认得。
沈嫣在沿河两岸都有铺面,是沈老夫人为她准备的嫁妆,每每回府,沈嫣都会给家中的小辈带礼物,今日也不例外。
娉娉袅袅的身影一下马车,即便戴着幕篱,也吸引了整个东阳街的目光。
“那是镇北王府的世子夫人吧,许久没瞧见她出府了,还是那么漂亮!”
“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岂是虚言!当年多少大家闺秀想要嫁进镇北王府,国公府的千金、尚书的嫡女哪个不是出自顶顶望门,可谁能敌得过这武定侯府的七姑娘姝色无双?”
“美是真美,只是可惜了……可见天地造物也未必偏心。咦,这世子夫人回府,怎的不见世子爷作陪?”
“呵!世子爷昨个买下了春风楼的花魁,自是忙着春宵一度去了!”
“可不是嘛,家里的夫人再美,哪比得上外头的会勾人?那柳依依唱的一口好曲儿,莺声燕语,能将人骨头都听得酥麻了!”
“我可听说,当初那谢小世子也并非真心求娶这武定侯府的小哑巴,听说只是为一个赌约……”
“还有此事?”
……
众人谈笑议论,有些话免不得落入沈嫣耳中。
云苓凝眉朝街角望一眼,不快道:“几个大男人背地里嚼舌根,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叫人撕烂他们的嘴!”
沈嫣拍拍她手背,摇头示意她不必动怒。
这些话,沈嫣听得太多了。
她声带其实不曾受过伤,却是天哑,大昭的名医几乎瞧了个遍,总也治不好,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了背后无数双探究的眼睛,好奇的,惋惜的,轻视的,看热闹的都有,若是回回都要动气,那是磋磨自个儿。
至于那个赌约,她问过谢斐,也向闺中好友阳陵侯之女江幼年打听过,江幼年又去问她兄长,得到的答案都是闲言碎语不必当真。
沈嫣信了,或者说,不信也得信。
从前听到这些话时心中还会有些添堵,如今她已经不在意了。
梦中既是那样的下场,她与谢斐的婚姻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深究当初成亲的细节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