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瞧见人无恙的那刻,绷了一路的弦总算断掉。

“宴卿哥哥……”少女眸间有些雾气,“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

姜宴卿看着她,温润一笑,“你以为我怎么了?”

少女没忘记自己急匆匆赶赴而来的目的,她急道:“顾缨就快来了。”

“宴卿哥哥,他想杀你!”

空气中岑寂良久,姜宴卿偏过头,深幽的视线凝在殷姝脸上。

眼前的小太监神色严正,一双鹿眼澄澈干净,稚涩又单纯。

视线稍往下,记忆中,稍一用力的颈仍是纤细的可怜,而此刻,那柔腻含玉的玉肌上渗出了些血……

殷姝见人眸光稍稍敛着,晌久未动,以为是其尚在思虑自己所言,她又道。

“宴卿哥哥,我没有骗你,在你宫中就有西厂的奸细,就连……就连!”

殷姝凑近了些,“你身边的刘公公也和西厂暗有来往。”

话听完,姜宴卿长睫微颤,唇边漾出一丝弧度来,愈发隐晦不明。

倒真是被他高估了,他还以为殷不雪运筹帷幄,其弟弟年纪虽小也应独具慧眼。

再加上其经历晨时一闹,理应能看出个些什么。

岂料……

姜宴卿轻笑一声,看来这猫儿当真是不谙世事了些。

猛然,喉头一涩,姜宴卿掩唇低咳。

“宴卿哥哥!”殷姝急唤了声,下意识伸出了手。

姜宴卿察觉到身旁小太监靠近的意图,拂手想抵开。

谁料那双纤细白腻的手竟是直接攀附住他的臂,而后落在了他的背上。

微风徐徐吹来,珍珠翠帘旖旎作响,平静的湖面也似被什么异样荡开一圈涟漪。

殷姝蹙着柳眉,眸里尽是忧切,她柔柔为人顺着气并未注意到男子愈发阴寒的面色。

“啪!”

骤然一声脆响,白釉碗盏落于地面,浓黑稠糊的汤药洒了一地,厚重苦涩的中药味很快蔓延四散。

“呜好疼!”

少女触火般迅速收回了手,手腕间蓦自传来的剧痛令她一瞬间的麻木。

她撩起袖子,果见那如凝脂处的腕已是通红一片。

“呜……”

盈盈的鹿眼很快变得通红,水雾也在悄然酝酿,她不解,为何宴卿哥哥要以瓷碗击她的手。

她生了些委屈,眸儿凝着人,却见男子视线并不在她面上。

顷刻,凉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隐于之下的,又是一道极沉稳威压的脚步之音。

纵使隔着层层层层轻纱帷幔,高挺男子身上缀着的火红曳撒也直逼人视线。

顾缨来了。

殷姝止不住一哆嗦,眼儿更红了,似受了惊的小兔子般缩在美人榻侧。

接着,刘德全于凉亭外叩拜,“殿下,顾提督到了。”

“进来。”

姜宴卿淡淡道。

旋即,他侧首,视线落在殷姝身上,“你先下去。”

语罢,便是珠帘一响,刘德全扶着珠帘白纱供顾缨步入凉亭。

殷姝吸了吸鼻子连站起身,捂着钻心疼的手腕自屏风另一端快步离开。

恰逢其时,两人自屏风左右一进一出,待顾缨注意这小太监有几分熟悉之时,回过头去,却只透过琉璃屏得见一道纤细弱小而又朦胧的背影。

“顾督主,有失远迎。”

男子的话落下,顾缨这才回过头来,眸中异色闪烁,却也拱手见礼。

“臣顾缨,拜见太子殿下。”

疾风骤来,湖面掠起阵阵波纹,而其中却隐藏凉亭玉阶处一道闷哼之音。

姜宴卿弧度锋锐的俊面仍晕染霜雪矜贵,幽澈的眸里却似漾起一丝波澜。

视线中,他似看到柔弱的身躯脚下踉跄,磕在了阶旁圆柱之上。

待那道身影消失不见,他这才将视线收回,落至面前红衣男子身上,道。

“顾督主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说罢,姜宴卿低咳起来,咳了几下竟愈发重了起来,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握拳抵住了唇。

顾缨急道:“太子殿下保重身体啊!多日不见,这病竟愈发严重了?”

说罢,他自袖中拿出一鎏金掐丝钳玉匣来,垂首上递。

“殿下,臣忧扰您身体多日,前不久臣特地于寺庙中为您求来此长命符,还望殿下收下臣之小小心意,早日根愈顽疾。”

姜宴卿面上清儒而又温雅,他缓缓道。

“顾督主有心了。”

转而,丝织绸锦微拂过,姜宴卿站起身来,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指探向已呈至面前的玉匣。

刚一触上,也不知是谁松了力,玉匣顿时滑落在地,荡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霎时,纵有疾风起,白纱蹁跹翻飞,两人目光交聚,寒锋对麦芒。

姜宴卿啧了一声,略有遗憾道:“真是不小心。”

以朱砂绘制的明黄符箓自玉匣而出,漏了大半截。

“这二两圣水泼了出去,便也收不回来了,这兆头……”

男子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看来孤是难以长命百岁。”

“殿下,”

顾缨俯身将玉匣拾了起来,极妥当道:“这一张符箓也看不出什么,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福寿延绵,安康顺遂。”

姜宴卿笑笑,没说话,接着又是引发一阵咳嗽。

顾缨伸手上前搀扶,却被姜宴卿拂手阻开。

“顾督主鲜少来孤这东宫,不如陪孤下盘棋再走。”

语罢,也不待顾缨允下,便吩咐着刘德全布置起来。

三月阳光正好,湖堤烟柳宫殿尽数倒映于湖中,而天光倾斜,白纱帷幔光影斑驳映于凉亭之中。

棋盘上,黑白两子各据一方,一白一黑执棋两人皆是俊逸无双,一人红衣鲜艳如火般刺眼夺目,周身氤氲的暴戾阴柔不言而喻。

而其对面之人,虽着温敛白衣,昳丽清隽的眉眼无丝毫戾气,可散发的尽是与生俱来的无上尊贵和高位者的睥睨万物。

顾缨敛下眸来,不禁一丝怯寒。

这个久窝病榻的太子,既生于帝王之家,又怎会当真是泛泛平庸、不顾朝堂之辈?

而今辛帝无能昏庸,除却朝中那跟在东厂身后的狗,便是他的麾下。

可已至此,朝堂也发生众多令他难以掌控之事,甚至那昏君看似不理朝政,却并未实质沦为他指间傀儡。

在其背后撑腰的、又完美隐匿于朝中诡谲暗涌之下的,只怕便是这……

“顾督主在想什么?”

姜宴卿薄唇轻阖,低沉磁性的嗓音落下,他幽幽道。

“这对弈,忌讳的不是对手技高一筹,而是之对手的猜忌和不安。”

姜宴卿抬眼看他,清润的眼中却渗出寒意,“顾督主,你说孤说的可对否?”

男子的话意有所指,顾缨颔首,“殿下说的有理。”

姜宴卿一笑,骨节分明的玉指执着黑子缓缓落于棋面,见人迟迟不下,提醒道:“该你了。”

顾缨回过神来,“殿下,臣听闻近来城中多起鬼火,不知殿下可听说了一二?”

“哦?”

姜宴卿低咳一声,“孤于东宫养病这些年间,许久未过问外面之事,竟第一次听说有鬼火?”

太子看着他,眸里却是隐晦难测的暗芒,对于太子这般说辞,顾缨心照不宣,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据说每至子时,城中某处便起幽蓝之鬼火,其势直比天高,且烈火燃烧之时,伴随有诡幻之音,说着……”

姜宴卿抬眼,问,“说的可是‘将亡将亡’?”

“……是。”

将亡将亡,姜亡姜亡。

“呵,”姜宴卿冷笑一声,眸底浮现的尽是森寒,“孤听闻,近来东厂殷督主在调查此事?”

“……是。”

金日已被乌云层层掩盖,暗色于凉亭中渐渐晕染开来。

姜宴卿低咳两声,说:“孤身体不适,今日这棋便下到这儿吧。”

顾缨站起身来行礼,“殿下保重身体,臣先行告退。”

珠帘轻微响动又很快静止,刘德全送完人后鸭身进入凉亭,视线掠及屏风之后碎了一地的瓷碗,还有冷却的汁药,已知太子今日又未服药。

这不服药,届时发病时怕是又……

刘德全皱着一张脸,不敢多言,只叫人来收拾。

不过须臾,两个宫女噤声退下,刘德全悄然打量了眼太子的神色,试探道。

“殿下,这亭子我已安排了众多暗卫守着,按理来说,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何况那小儿……”

“孤放他进来的。”

姜宴卿轻描淡写,“倒是没想到,他无意听见了孤的身份。”

方才那模样,是吓得路都不会走了,姜宴卿唇边不觉漾开一丝弧度。

温润如玉的笑甚是柔和,可刘德全不敢多看,连垂下头,“那可会阻碍殿下的大计?”

“他迟早会知道的,一只被人豢养在温室里的猫儿掀不起什么风浪,”

姜宴卿意有所指,转而面色低沉下来。

“他和顾缨撞上了?”

“……是,”刘德全忐忑道:“顾缨生性多疑,那小儿何能在他面前撒谎,是怕现在已引起了西厂怀疑。”

如玉长指摩挲着掌间宝盒,发出细微碎响,刘德全循声将视线落了上去,瞧清楚了自家主子手中把玩的是何物。

刘德全不禁腹诽,西厂送来这长命符,不就是盼着……

“吩咐下去,”姜宴卿冷冷道:“放几个苍蝇进来,暗处的影卫无需动手阻杀。”

今日顾缨亲自登门查探,他倒要看看,除了这,西厂还有什么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