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静,门窗紧阖的净房内除却内侍们安置的声音外,没有一丝杂音。
殷姝感觉时辰已被无限拉长起来。
而后,自己那颗心,也一寸一寸滞在了膛腔里。
此刻本是清澈的浴水因加了些草药,弥着清淡的药香,色泽也淬染成了深褐色。
殷姝视线凝着这一桶浴水,呼吸也忘了。
她今日是逃不掉了,可纵使如此,又怎能让别人帮自己浴身,况且……还是一介男子。
不,绝对不行的。
少女绷紧了身子,愈想愈怕,若暴露了自己女儿身的身份……她不敢想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哥哥和嬷嬷知道了,定会狠狠责备她无用。
这么多年来,他们对她极尽宠爱,唯独女儿身之事,是日日夜夜耳提面命的叮嘱——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他们为保护她的身份,甚至也极少让她出那院子。
而今没有哥哥的准许,纵使是哥哥的朋友,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袒露这滔天的秘密……
热气氤氲的室内温暖沉寂,姜宴卿笼了月辉似的眸落在少女面上,尽情欣赏着柔弱猎物垂死挣扎的慌措与不安。
他并不急着逼她,如玉的长指若有似无拨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发出丝缕的碎音。
果然,一盏茶功夫也不足,猎物便已耐不住缴械投降。
“宴卿哥哥,不行的……”
他抬起眼皮,没说话,在这种无声对峙的威压下,殷姝已败下阵来。
“你贵为皇子,于理不合的。”
她咽了口气,想了个妥当的理由,再度悄悄移动脚后跟往后退却,却觉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掌虚虚掩扶。
他面色仍是病态的冷白,因离得近了,其周身氤氲的凉意和中药味已涩到她心底里去。
“真、真的不行的。”
少女莹白的贝齿咬着粉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失常。
姜宴卿手上的劲极大,明是一副痼疾难愈的羸弱模样,她却挣不开分毫。
“为何不行?”
只见男子薄唇微勾,泼了墨似的眼漾着几丝柔情,“你哥哥既已将你托付给我,我定会替他好好保护你,照顾你。况且……”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拨了拨少女额前散乱的发,露出那双泠泠懵懂又惊惧的眼儿。
“你我同为男子,你何须介怀?”
“就、就……”
殷姝快要哭出来了,“呜你不明白的,我、我……”
少女面色窘迫,本是莹白无暇的玉面此刻浮了一层粉绯。
似是想到什么,她道,“我已经不是男儿了!”
她不敢看姜宴卿的眼睛,只低垂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不是男儿身了……”
水面无声漾起微波,娇软嗓音里也藏了些颤抖。
清淡药香里,姜宴卿双眸一如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看着她,视线一路落下,最后落到了那处不可言说的位置。
所言……
确实不假。
男子鸦睫微一眨,染了些意味不明的暗色。
“既如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殷姝笨拙得抬起眼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然还未瞧清楚,只见男子已打开了门。
“是我考虑不周了。”
骤然寒风灌入,一瞬间激得殷姝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过头来,果见门口那道俊拔硕长的身躯正抵唇痛苦低咳着。
“宴卿哥哥。”
殷姝上前两步,闻姜宴卿又道:“时辰不早了,沐浴完早些休息。”
说罢,便提步出了净房,一尘不染的雪袍翩跹,很快便消失在视野。
顷刻,陶兆走了进来,手里执着笔纸,随后又递上一青瓷小瓶。
“小公公,这是殿下吩咐小奴给您的东西。”
“这是什么?”
少女反应过来,嗓音朦朦,晕着些雾气般的鼻音。
陶兆眼神一直看着她,愣了稍许,又迅速若无其事敛下眸,道。
“殿下说此药乃为玉翡膏,药效惊人,上擢至腿心伤处,明日便能消肿。”
殷姝一怔,宴卿哥哥竟知她那那处已肿得厉害。
“殿、殿下还说了什么?”
莫非宴卿哥哥已知那个西厂刺客以石子击了她的腿心?
“没有了。”
话说完,却见少女猛然抬眼,坏了——
竟忘了最重要之事!
殷姝一急,迈开腿想追出去,宴卿哥哥没离开多久,应当能追上的。
岂料,她太高估自己,腿一用力,不经意扯得一剧痛。
“唔!”
陶兆连抚住人,“小公公这是想去哪儿?”
殷姝来不及解释,一瘸一拐跑了出去,深夜的宫殿本就浸凉,再加了无人影,更如寒潭幽寂。
殷姝追了许久,却未看到那抹身影。
他竟走那般快。
陶兆已追了上来,“小公子莫折腾了,若有何急事改日再找殿下说也不迟。”
少女紧蹙着眉,手捂着肿胀的小腿心喘着粗气。
“咱们还是回去罢。”
陶兆扶着人往回走,“殿下既已为您准备药浴,小公子还是早些泡完澡休息为妙。”
殷姝寻不见人,只得作罢,看着面前浴桶时,仍面有难色,面前太监又甚为体贴补充一句,“小奴会在外头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小公公大可放心的泡这药浴。”
说罢,也不待殷姝反应过来,便后退半步行了个礼出了房门。
殷姝抿了抿唇,终下定决心,极快速擦洗身子后,手忙脚乱的为自己裹着那白色素绢。
可以往都是有嬷嬷帮忙的,殷姝有些难过,折腾许久,总算是看不出那抹春色的起伏轮廓了。
殷姝步履行至镜前,只见镜中人面上还仍有些惊魂未定。
陶兆适时叩门走了进来,瞧见面前小内侍的刹那也不禁生了些怜悯。
许是因刚沐浴,散泛的热汽氤氲过如玉白腻的面庞,而今浮着昳丽的薄绯。
陶兆发自心眼里赞道:“小公公生得可真好,倘若不是做了太监,只怕也是满楼红袖招的小郎君呢!”
殷姝蝶翼眨了眨,脸更红了,“陶兆,今夜我睡哪儿啊?”
“殿下都已安排好了,”陶兆带着人往外走,“而今西厂势大,为防多生事端,保护您的安危,要委屈您在这宫里做小太监伺候几日了。”
殷姝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这宫里诡谲难测,宴卿哥哥身边信任的宦官也与西厂有所勾结,“殷督主”弟弟的身份绝不能轻易暴露。
大隐隐于市,于这里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监最不惹人瞩目。
被搀扶着穿过一道长廊,她被带到西边一处窄小的院落,门口缀着两个灯笼,牌匾上“藏春苑”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是何处?”殷姝下意识问。
“这便到了。小公公,这是咱们值夜太监所住的地方了。”
只见映入眼帘的一排房屋逼仄矮小,比寻常房屋低上三分。
两人穿过巷道,行至末尾最后一处房,陡然门开,内里漆黑一片,殷姝还嗅到了些许霉味和潮味。
陶兆点了支蜡烛,明亮的烛光笼罩满间,小小的房间,殷姝瞧清楚了屋内的摆设。
靠近西侧木窗置了一张木榻,而后正对面还有一张长案几。
“这藏春苑啊,宿的都是当值的太监,平常咱们睡的都是大通铺,唯此这一处单间是一个大太监住过的,在殷提督来接您之前,便委屈您在这儿小住几日了。”
殷姝连摇了摇头,“宴卿哥哥救了我,又将我接进宫照顾,我已是感激不尽了,谈不上委屈的。”
少女微一斟酌,没忍住问着方才陶兆说的一句:“那上一个太监呢?”
陶兆看着少女泠泠潋滟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自然,答道:“他几日前出宫了。”
少女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她跛着脚想去打开窗散散气,却被陶兆拦住。
与她同样年纪的小太监面上干净,无一丝瑕疵。
殷姝想他也才入宫不久。
只闻陶兆说:“夜里风大,小公公别感冒了,早些安歇罢。”
说罢,他正要走,殷姝叫住了人,“陶兆,你以后也别唤我小公公了……”
一直“小公公、小公公”的叫,怪不习惯的……
陶兆瞳孔一震,腰压得更低,“这可折煞小奴了。小公公您初入宫来,理当由殿下为您取个名儿的,最近殿下事多,想来是忘了。”
听到陶兆口中提及姜宴卿,殷姝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阵异样来。
这陌生的情愫似自心底里蔓延开来,最后化作少女蝶翼上振翅飞走的蝴蝶。
宴卿哥哥给她取名……
殷姝睫毛抖得厉害,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心中心中闪过的那股情愫。
门扉被轻轻阖上,一切归于平静,殷姝也不再折腾,褪去外衫和鞋袜爬上了榻。
他走后不久,那木窗果真吹得嘎吱作响,然殷姝太累了,如何也睁不开眼来了。
可这一觉也睡得并不安稳,许是这床太过潮湿,殷姝半夜觉察身上痒极,待翌日起时,她撩起袖子,尽是红疹子。
不大不小的红点遍及藕臂之上,醒目刺眼。
她欲撩起裤腿,竟觉昨日腿心那伤处更痛了。
——她昨夜忘记涂药了。
少女伸出手去探那矮几上的药品,岂料不甚一触,掉至地板上轱辘滚了一路,最后停至在门口。
殷姝掀开被褥,想起身去拿,却闻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旋即,门极其粗鲁被人从外面推开,视线中的青瓷小瓶被一双皂靴碾在了脚底。
何人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