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便闻低啼的鸣叫再度清扬荡开,随之车外传来一声响动,接着,是若山海袭来的马蹄急踏声。
西厂还未死心,竟穷追不舍追到此地来!
殷姝瞳孔紧缩,细软指尖无意识攥住了面前人的衣角。
“保护殿下!”
外面惊喝之声已近在咫尺,直震得马车都晃了晃。
寒风顿起,马车被掀开门帘。
殷姝看见一脚飞跃奔来的红衣刺客。
不是方才那拨人。
还没瞧清脸,殷姝的视线已被一抹雪白遮挡。
面前极高的男子仍是那副神情,润和安静,丝毫未被刺杀扰乱了心神。
旗鼓相当,静默已久的幽林荒野,又激起了惊天骇浪。只见马车外立侍良久的白面老宦官拔出藏于净鞭中的宝剑,挡在了步步紧逼的红衣刺客面前。
“殿下小心,切莫出来!”
言罢,便是刺耳的刀剑激鸣声。
危险如此之近,红衣刺客武艺高强,下定了决心要进入车厢。殷姝吓得愣神,死死攥住姜宴卿衣袍的手不知何时竟已抱住了人的大腿。
“呜我们会不会死?”
少女全身发着细颤,纤薄的身子似幼猫儿般蜷在男子腿侧,紧紧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姜宴卿冷眸瞧着攀附在脚侧的人,眼底悄无声息聚起一抹暗色。
可从未有人敢如此放肆。
渗透而入的血腥气愈来愈重,刀剑声渐渐弱了。
“殿下,逃了一个,”马车外老太监禀道。
“其余,尽已伏诛。”
殷姝浅浅松了口气,虽逃了一个,但好在现在是安全了。
鼻息间萦绕的尽是男子身上好闻的淡香和着中药的味道,她终想起自己竟还牢牢攥着人家的衣裳。
还弄皱了……
“抱……抱歉。”
殷姝唇瓣微张,乖乖松开了已泛白的指。
姜宴卿移开眼,提步正要出去,却又被小小的一团死死抱住。
“你要去哪儿?”殷姝看着他,细弱哀求,
“你别走。”
俊美无涛的男子总算回过头来,白衣氲着的冷香漾浮,眼底骤起的阴戾在那一瞬间隐匿殆尽。
他温雅道:“这马车,不足以容纳你我二人。”
男子声线清磁,不急不缓,殷姝稍愣,视线随着他的大掌移动。
食指间的白玉扳指随着其主人的动作,在日光下映出透润的薄光。
殷姝不明所以,却能察觉自己意识渐失……
寒风骤起,在外侯着的白面老宦官见自家主子弯身出来,连迎了上来。
“殿下。”
内里躺得“不省人事”的小太监映入眼帘,刘德全吃惊之余连移开视线,兢兢上前为自家主子披上雪白狐毛大氅。
“殿下,这小阉人……该如何处置呢?”
主子亲手将其弄晕了,是带回去还是就地……
姜宴卿面上含着笑,可那双眸子却如寒潭阴郁。
“殷不雪费尽心思的藏人,藏的竟是自己至亲兄弟。”
刘德全被自家主子这话惊得眼皮直跳,怪不得东厂提督遮遮掩掩多年,任谁也窥不得一点儿风声,没想到,藏的竟是,竟是自己的——
垂首慌措间,却是不经瞧见那雪白锦衫下摆着一道黑印,纵使历经多年风雨,也不能端得气定神闲了。
“殿下这!这!”
刘德全心中苦涩,不知该如何是好,咚的一声直跪了下去,掏出洁布急慌忙地擦拭着。
“行了。”
姜宴卿睨了一眼伏在身侧颤颤巍巍的老宦官,“起来吧。”
刘德全如蒙大赦,连扑哧爬了起来。
抬眼怯怯一看,却见自家主子眸里藏着少有的愉悦。
愉悦?
正思绪游离,便闻一道极低沉的嗓音,“将人带回去。”
“是。不过殿下……”
刘德全嗫喏着,又极为妥当道,“此人虽为殷不雪的兄弟,但如此胆大包天冒犯了您,可需老奴惩戒……”
“恶虎毒獠难拔,你可知如何攫执?”
姜宴卿唇角戏谑,长指捻着云白袖袍,又慢条斯理掸了掸其间看不见的痕迹。
刘德全反应了片刻,幡然大悟:“老奴恭贺殿下!”
而今人已在手里,便是以蚓投鱼!
“此外,”
聚拢的雨珠自车檐无声滴落,男子薄唇微勾,吩咐道:“再添把火,他对孤的信任还差了三分。”
“……是。”
春寒料峭,淅沥的雨自檐上落连成一串的滴答声。
屋内明灯辉映,殷姝恍觉被扭曲嘶哑的火光包围,而火光外尽是今日西厂的刺客。
他们面目狰狞恶狠狠得盯着她,似要将她挖出一个洞来。
跳动的火光愈来愈高。
“救我……”
少女粉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牙舞爪的火化作鬼厉腾起扑来,拉扯着胸前衣襟。
不可以……
若是被见了裹藏春色的束带,她便完了!
“不。”
殷姝总算从燃烧的灼烈中醒来,睁开眼,瞧见了围在面前正欲脱自己外衫的小宫女。
“不、不要。你、你停手……”
殷姝还未回过神来,只下意识自宫女手中夺回自己的衣襟。
她垂首一看,松了口气,好在什么都窥见不得。
“殿下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机械又冰冷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只见身着绿色衣装的侍女正噙着一双凉眸看着她。
其生得水灵婉约,那双带着丝缕魅惑的狐狸眼竟无悲无喜,也无一丝波澜。
殷姝无端有些怕,明明这侍女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的。
“不、不用了……”
殷姝攥紧自己的衣裳往里侧缩,警惕看着眼前的侍女,生怕她有下一步动作。
此人应是不宜对付,她绝不能让其靠近身来,她不能被人发现秘密的。
然出乎意料,这侍女竟真的不再过多纠缠,退后一步行了个礼便噤声布置沐浴的器具。
屋内静得可怕,外头也无一丝多余声响传出。
殷姝软唇阖了阖,问:“此地是何处?可是已入了宫?”
她方做了个噩梦,脑子甚是混沌,她不知自己为何昏睡过去了,也不知姜宴卿何时离开的。
利落的碎响还在继续,可侍女竟是未再回答她,随后,其越过屏风,走了进来。
“那姜殿下……姜宴卿呢?”
殷姝阖了阖软唇,没忍住又问。
此话落下,总算激起一丝波澜,侍女顿时抬眼看她。
清透的眸其中闪过疑虑、震惊,甚至还有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遂即,她垂首行了个礼,屏声往后退,踩在地板的脚步竟一丝不苟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视线再往上一些,翠绿裙摆之上缀着的纹样飘曳生姿。
不知想到什么,殷姝脸色发白,连心尖都在发抖。
那纹样——
枝叶藤蔓与莲花死死相缠,分明是今日那西厂刺客衣物上勾勒的忍冬纹!
室内已归于死寂,铜盆里散泛的气雾袅袅,而置在矮几托盘上的崭新衣裳亦是流光溢彩。
她这是落入西厂之手了?
那姜宴卿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殷姝白着脸自塌上爬了下来,视线匆匆掠了一圈,最后及至那半开的雕花窗扉。
来不及想那么多,少女提步往前,扑哧扑哧踩着矮凳翻过了窗。
寒风饕餮怒号,殷姝才发现,层层辽阔肃穆楼宇中,竟无无任何巡夜侍卫,她已走了大截,可也无一人阻拦。
四处尽是阴冷,也未着灯,此刻明明最多酉时,却已如三更般幽暗。
此处当真是皇宫吗?
少女愈想愈怕,一路似踩在冰窖里般骨寒,可她不敢停,骤然,林间一阵悉索,随即几只鸟雀振翅高飞。
殷姝吓得心一颤,憋了许久的涩意总算决堤,呜出声的瞬间,殷姝却只能捂住嘴,硬生生咽回去。
她听见前方两道声音由远及朝她靠拢。
竟有人来了。
少女呼吸一滞,连侧身躲进了一旁嶙峋山石之后。
“……棋局已下,要尽快动手。”
有些尖锐缟枯的嗓音,似是今日随姜宴卿左右保护的老太监。
殷姝喉头滚了滚,确定两人是在此地密谋。
“哼,这是自然,何须刘公公提醒。”
另一人声线低沉,嗓音里的暴戾无处遁形。
殷姝怔在了原地,这声音她绝不会忘——
“谁?”
习武之人身形矫健,耳目也是极好,便是这寂空中微微一掠过的细弱呼吸也未放过。
“谁在那儿?”
醇厚低沉的声线猝不及防,殷姝周身血液瞬间凝聚在一处。
完了,她被发现了!
“是谁?”
刘德全反应过来,似毒蛇般凶戾的锐光盯着山石的方向,手暗自探向了腕间暗器。
此金针有着穿透甲胄银铠之凛凛威风,这区区一方山石,自不在话下。
箭在弦上之际,却被一旁玄衣男子抬手摁下,秦明摇了摇头,转而喝道。
“出来!”
此话一处,威压无形浸入。
“我……我……”
殷姝面色惨白,话到嘴边却是止不住的发抖,都能听见贝齿不断相撞的哆嗦声。
刘德全这才知道躲藏在山石后的人是谁,心中不免庆幸,幸好没错杀酿成大错。
只闻秦明又问:“大晚上的,你在此地鬼鬼祟祟干什么?来多久了?”
“还不说话?”
殷姝吓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想扯谎,可却憋不出半个字。
“再不现身,可别怪我刀剑无眼!”
终于,小太监磨蹭着探出头来。
单薄的身躯、绯红带泪的眼尾,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透着一股雌雄莫辨。
殷姝看不清面前两人,但其中一人高挺威猛的身姿,她想她绝不可能认错——
这便是掳她上马车的西厂刺客,那个獠牙面具男人。
西厂势力竟如此滔天,甚至已和姜宴卿的人勾结密谋!
寒意自脚底浸透全身,殷姝在那一瞬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准时机步履一转,扑哧扑哧的往嶙峋陆离的假山深处跑。
她也知自己绝不是两人对手,也知自己已如鱼肉任人宰割,可求生的本能驱使她下意识如此。
少女柔软的身子掠过径上的枝叶,打回在身上,疼得她倒吸几口冷气。
看着眼前渐失的踉跄身影,刘德全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喃喃道。
“哪能跑得掉呢?抓回来罢,秦侍卫,殿下吩咐的火……这时候便让它烧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