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在窗外随风摇曳晃晃悠悠进了竹屋,然后流转到了床榻之上青年凛冽的剑眉。
这里是苍山脚下的一处翠竹林,躺在床上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重塑神魂没多久的天下第一剑仙沈天昭。
事情要说前几日说起,他刚在苍山周遭的小镇附近感知到了程不语的气息。
彼时的程不语已转世为人,三途河畔饮过了忘川水,早就忘了前尘往事。
近千年未见之人再一次活生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沈天昭当时也顾不上许多,生怕这只是幻梦一场,一个瞬身前去确定。
他这般急不可待倒没什么,少女却被他这如鬼魅一般无踪无影的举动给吓得不轻。
前一秒面前还空无一人,后一秒一眨眼就近在咫尺出现了个男人,哪怕是青天白日也给她惊吓到险些瘫软在地。
一个一步登天,忘了仙凡之别,一个慌忙逃离,如遇洪荒猛兽。
出身未捷身先死,人是找到了,可他要是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估计也得逃跑。
不得已,沈天昭只得将自己打伤,跑到程不语家门口躺了一整日。
等到少女从山上采摘药材回来时候看到他倒在血泊之中,尽管又怕又慌,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
这一世的程不语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沈天昭就是抓准了这一点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果然,纠结一番之后,程不语还是把他给带回了竹屋医治。
算着时间,今天是沈天昭“昏迷不醒”的第三日。
他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羽在日光下隐有金粉,微微一动宛若振翅的金蝶。
沈天昭身上的伤看着唬人,脸色更是苍白毫无血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点儿伤并不致命,就算不用灵力疗愈,随便吃一颗丹药就能恢复如初。
在程不语对他放下戒备之前,他这伤最好是越久痊愈越好。
想到这里沈天昭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然后将衣衫解开,极为熟练的在包扎好的地方引剑气划了过去。
绷带未破,偏内里的伤口骤然裂开,沁出的殷红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做好了这一切沈天昭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此时正是晌午,一般这个时候程不语就要过来给他重新敷药换绷带了。
正在沈天昭准备继续装昏迷,外头刚好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伴着竹林风动的掩映下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他顿了顿,依旧躺下,然而却没有闭上眼睛。
程不语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前几日昏迷不醒的青年终于清醒过来,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晦暗明灭,俊美的面容苍白,额头和鼻尖沁着汗珠。
他听到动静后眼眸一转,刚好和站下门口的少女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有那么一瞬间,程不语想要拔腿就跑。
同样意识到少女还对初见的那一幕残有阴影,沈天昭连忙开口。
那声音喑哑低沉,宛若夜风拂过树叶,摩挲着她的耳畔。
程不语恍惚了一下,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啊,好像是真人,不是怪物。
大约是沈天昭伪装得太好,太奄奄一息,又或者是这几日单方面的相处,熟悉了一些,程不语没有一开始那般惊慌失措。
她站在门口半晌,手中拿着捣好的药没有上前。
程不语一边回答,一边警惕注视着床榻之上容貌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
沈天昭刚想要点头,瞧见少女的神色紧绷很是紧张的样子,又把肯定的答复咽了回去。
“抱歉,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是我伤的太重了,暂时没办法动弹。”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指,似乎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沈天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程不语,“可能还得劳烦你再帮我上上药了。”
“啊没事没事,小事一桩而已。”
程不语松了口气,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拿着药进了屋。
和其他女子不大一样,医者面前不分男女,无论沈天昭清醒与否,上药这一事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她坐在床边,和往常一样将盖在沈天昭身上的被子掀开。
“呀!这,这是怎么回事?”
程不语看着沈天昭浑身是血的样子瞳孔一缩。
“我昨日来换药的时候明明看着已经见好了,怎么才一日不到就又伤成这样了?”
沈天昭听后眼皮一跳,心里暗道糟糕。他只想着越晚痊愈越好,下手重了些。
怕程不语起疑,他咳嗽了一声,虚弱询问,“咳咳,请问姑娘给我用的是什么药材疗伤?”
她皱了皱眉,这话怎么说的他之所以伤的那么重的她害的一般。
程不语当下就不高兴了。她好心好意把人给带回来治疗,结果一句感谢都没得到还平白教人怀疑了。
她语气一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疑心你。”
他抬起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下,营造出病态不堪的神色,稍平复下气息。
“你有所不知,我并非凡人,我是蓬山出身的修者。前段时间下山历练,感知到苍山一带妖气浓重,我恐妖魔出没祸害百姓,便在此地逗留了几日,打算将其斩杀之后再行回宗门。谁知折返途中碰上了一头毒物,得其暗算,这才重伤昏迷……所幸得姑娘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沈天昭不大会说谎,这番说辞他在脑子里已经组织了三日,这才勉强顺利说出。
程不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是仙人?”
沈天昭笑了笑,“算是吧。”
对于青年不是凡人这件事程不语倒是不惊讶,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是个修者。
倒不是说他生的有多不像个修者,主要是苍山这一带基本上不会有修者来往,因为这里灵力薄弱,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有天赋灵根可撞仙缘之人。
她眨了眨眼睛,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后,视线落下了沈天昭的身上。
也不知怎么回事,寻常凡人瞧见了修者应当心生敬畏,不敢逾越分毫,偏她没有这种感觉,反倒看他更顺眼亲近了。
有一种,他本该如此的感觉。
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妖魔邪祟之后,程不语也没那般紧绷着神经。
其实沈天昭的话是真是假她也考究不了,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她自然更想要往好处想,不然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二来是因为他现在伤成这样,就算是坏人也做不了什么。
“怪不得我这几日上山采药都这般顺遂,原来那些精怪什么都被你给解决了。”
程不语平日里采药都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才能确保安全,有一日她不慎被迷雾给困住了。
原以为夜里妖兽出没,她不死也得半活,不想那一夜风平浪静不说,隔日雾散,她竟直接从山顶到达了竹屋门外。
她那时还以为是自己魔怔了,如今看来是另有原因。
程不语忍不住询问,“那一日是你将我带回山下的?”
沈天昭顿了顿,先前他都意识不清了,要是回答说是他装睡昏迷的事情也给暴露了。
他斟酌字句,“是我。不过不是我人把你带回来的,我当时不能动弹,是我的神识把你从迷雾里引回来的。”
“这样啊……”
程不语弯着眉眼笑了,“那谢谢你啊。”
沈天昭神情柔和,“你我之间用不着这样客气。”
见她愕然,他沉声补充。
“……我的意思是说你救了我,我这样做和你的救命之恩相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程不语张了张嘴,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和熟悉,说不上来。
她压着那种情绪,准备给他敷药的时候,“等一下,你先前说我的药怎么了?是凡间的药材对你们修者来说没有用处,甚至还会加重伤势的意思吗?”
她不敢乱来了。
沈天昭摇了摇头,“加重倒不至于,不过的确成效甚微。”
“那怎么办?我,我这里也没什么灵丹妙药给你用呀?”
见少女着急,沈天昭竟有一种说不吃的愉悦,他唇角上扬,“没事,我已醒过来便能自行运转灵力疗伤,之后自会痊愈的。”
“就是可能要在姑娘这多麻烦一阵了。”
沈天昭说着努力支撑着身子坐起,似想要给程不语行礼道谢,偏太过“虚弱”,还没来得及起身整个人脱力倒了下去。
好在少女眼疾手快,连忙放下药上前扶住了他。
她只是想要搀扶对方,沈天昭却顺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程不语身子一僵,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脖颈,白瓷细腻的肌肤氤氲成了一片绯色。
这下轮到她腿软了。
沈天昭眼眸一动,先一步伸手虚托住了她的腰肢,却并未起身。
“……抱歉,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那气息更加清晰,让程不语呼吸一窒。
她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把人的脑袋给从肩上扒拉起来,谁知手碰上沈天昭的脸。
这动作比之前靠肩还要亲密。
程不语捧着他的脸一顿,最终只得硬着头皮把人放回床上躺着。
她缓了一会儿,刻意忽略青年灼热的视线,闷闷开口:“……算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说了你也是为了帮助大家铲除妖魔才受的伤,该是你有恩于我们在先。”
“那个,你躺了三日夜才醒,你饿不饿?”
程不语话音刚落,想起什么皱了皱眉。
“等等,你好像是修者,你们修者……应该不能吃五谷凡物吧?还是说,你们连饭都不用吃,吸收下日月精华就可以了?”
沈天昭自是不用,不过……
“按理说是这样的,只是我现在受了重伤,灵力耗损太多,用些食物反而有利于修复灵脉。”
他说着舔了舔嘴唇,唇齿的那点殷红跳跃,微滚的喉结让程不语看得有些耳热。
程不语别开视线,“……原来如此。”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些来。”
沈天昭直勾勾注视着少女,清丽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一层浅淡的绯色,发丝之下的耳根也红。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让他不自觉想起了千年前他身受重伤被她捡去蓬莱。
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从未互表心意,也未有过任何亲密举动。
这是沈天昭对程不语的保护,也是一种重得自由又入樊笼的绝望。
那样漫长的时光里,他如今回想起来,竟只有在蓬莱的那段时日才算得上愉快。
沈天昭喉间一紧,眼睫颤巍如飞雪。
“……有鱼吗?我有些想喝鱼汤。”
程不语没有觉察到青年的异常,拍着手说道,“这不巧了吗?我今日刚好去市集买几条鲤鱼,正打算做鲫鱼豆腐蛋汤呢。”
他笑了,柔光在他眉眼掠过。
“那真好,我们的口味挺像。”
少女刚想要点头,嘴却比脑子更快反驳,“得了吧你,你这人口味可不清淡,吃鱼都得加辣……”
话未说完,沈天昭瞳孔一缩。
程不语在他惊愕的眼神下,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抬起手捂住了嘴。
“不是,我,我也不知怎么脑子一抽胡言乱语起来了,你别在意。”
她敲了敲脑袋,慌忙解释道,“可能是我最近吃的太淡了想要吃辣,我……”
沈天昭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苍白的面容此时一点也没有病态,反倒似春华,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垂眸看向眼前的少女,抬起手将她脸颊的头发别在耳后,动作轻柔如风。
声音微颤,近乎哽咽说道。
“好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