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语看着眼前的青年,在一片黑雾混沌里,他的长剑依旧无瑕,他的面容在血色中如雪落红梅,昳丽无双。
她抬起手擦拭掉沈天昭眼角的湿润,脸色惊人的苍白。
“我愿意助你代天,愿意为你得偿所愿……”
他说不出来,眼眶红得厉害,然而道缘心意相通,他不用言语她也知晓他心中所想。
“当然算呀,我,我最想要的世界是自由的,公正的,所有人都可以不被歧视,所有人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追寻自己心之所向……”
“能为你达成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天下大同,我觉得值得。”
程不语哽咽着,从那模糊不堪的视野里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最后一次再看清楚他的脸。
“可惜了,这样的光景,我不能陪你一起看到了。”
良久,沈天昭像是缺氧得以呼吸的鱼,咬着牙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紧紧抱着她,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对方身体因为血液流逝而逐渐变得冰冷,还是他本身便冷得刺骨。
两人如何相拥,却无法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一点温暖。
——怀里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沈天昭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落。
他从未哭过,天道不公他不得志时他未落泪,以身抗天的时候,哪怕再痛再难他也从未落泪。
而现在,他像是要把这几百年里受过的苦,未流过的泪一并流尽,流干才算完。
沈天昭眼睫微动,垂眸看向已合上眼没了气息的少女。
她做了一辈子的笼中鸟,前半生被蓬莱束缚,后半生被困在他的因果里,不得善终。
他低头,小心翼翼在少女冰冷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很轻,很轻,轻到像是怕扰了她的好梦。
“我会诛天代之,我会让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不再是无名无份,躲躲藏藏……”
“等我代天之后,我会逆乱天命,我会让你再入轮回。我会去找你,我会让三千仙门,四海八荒都知道,你从不是卓不绝的道侣。”
“程不语,你是我的妻。”
沈天昭珍重又虔诚的对她立下誓言,然后将她轻轻放归于九曲两仪阵中。
手中的天斩上的金纹慢慢烙印上了一道天青色纹路,那是程不语的神魂。
她以身助他渡劫,以魂为他祭剑。
这天,他又如何斩不下,代不下?!
他眉眼肃杀,命剑似索命的弯刀,剑气所到之处魔物荡然无存。
混沌天地,一袭白衣如雪,直往如墨的云天而去。
卓不绝和程商竭力护住程不语的肉.身不被魔气侵蚀,四周风云涌动,无量之地逐浪飞花。
在长达了三日之久的黑暗后,天被劈开了一道无垠的天堑。
有天光落下,万物才有了模样。
他们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去。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那是天宫所在。
曾经让无数修者向往的天人之所,如今就这样堂而皇之暴露在了众生眼中。
巍峨,磅礴,浩淼。
同时也冰冷,森然,又道貌岸然。
自混沌初开至今,那对天道的憧憬和尊崇在经历了这样一番浩劫,在沈天昭将它从神坛之上拉下之后。
他们突然发现,他们竟能这般毫无敬畏地直视着它。它和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天上流星飒沓,剑风呼啸如苍龙。
青年剑修执剑斩去琼楼玉宇,剑气九万里,剑剑入天门。
逼得那天节节败退。
“天道老儿,我已至天门!”
沈天昭的剑扼命门,那双眸子流转着粲然的金光,和神佛一般无二。
“天上仙人三千万!谁敢来此人间!”
那一日混沌重开,屹立千万年不倒的神殿轰然倒塌。
众生未见神佛,却已窥见神迹。
青年白衣雪剑,断了天梯,斩了天门。
在他踩着天火烈烈,登临神座之时。
一柄青黑长剑破天而入,带着万千魔物一并登天。
他瞳孔一缩,剑已引魔诛心。
——天地再临浩劫。
……
“不要!”
白茶苍白着脸色,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的汗水不知什么时候浸湿了头发,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似乎也在梦里经历了一场天命劫数。
“……你怎么了,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一旁少年清亮的声音将白茶从梦境的冲击中唤了出来,她眼睫一动,抬眸看了一眼四周。
山洞,迷雾。
这里不是梦魇,是海市蜃楼的秘境。
她们现在是在宗门大比,不是五百年前的天地浩劫。
白茶看向一脸担忧的青雲,沉着脸色摇了摇头。
对于自己梦见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秘境之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我睡了多久?”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沙哑得厉害,青雲将一个装水的葫芦递给了她。
“你昏睡了三日夜,好在你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发现我们,也没有遇上什么妖兽袭击。”
三日夜,加上第一日入境,也就是四天了。
白茶猛地坐了起来。
“等等,你的伤……”
青雲刚想要提醒她小心伤口裂开,结果惊讶的发现,先前还流着血的伤处在白茶醒来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白茶也愣住了。
【应该是谢九思给你的那道神魂,他的天赋是愈合。在梦魇的时候你的气息太微弱,它没有催动天赋,你清醒之后感知到你的存在立刻会为你治疗。】
白茶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愈合的伤处,眉眼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然而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冷凝的神情。
现在不是在这里停滞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乎沈天昭能否重聚神魂,更关乎苍生万命。
“青雲,你现在可以使用法器了吗?”
青雲点了点头,“我的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日算个两三次应该没问题。”
“你要算什么?”
白茶握着手中命剑,下定了决心。
“帮我算一算君越鸣在什么位置。”
“你要算他的位置然后避开他吗?”
在白茶昏迷之前时候就三令五申提醒过他,在没有和风停云他们汇合之前,尽量避开蓬莱还有终南山的人。
青雲挠了挠面颊。
“唔这样的话,我觉得与其算他的位置,倒不如算哪条路径安全。因为我的法器会根据我算的对象的不同,消耗的灵力也不同。要是对象太强,我的灵力会消耗很大。”
“如果是单纯算路径的话,我可以算两到三次,但是要是是算君越鸣在哪儿的话,我可能只能算一次。”
“我只要他的位置。”
白茶的话让少年愕然在了原地,不为别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是未褪的戾气。
青雲沉默了一瞬,“你是……要找他,而不是避开他?”
“对,我和他……有一笔帐要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白茶说到“他”的时候,后面似乎还要说什么。
“……不再等等风停云他们吗,这才第四日,你还是有时间可以等到和他们汇合之后再动手的。”
青雲有些顾虑,倒不是不相信白茶的实力,她之前在佛塔时候能赢对方,即使是君越鸣没有取得命剑的情况下,这一次就算两人对上白茶不敌,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只是为了确保成功拿到沈天昭的神魂,他还是觉得一切小心行事为好。
白茶红唇压着,这里是山洞,加上有洞口的草叶遮掩,是浮生宝镜的死角。
其实她也想过等风停云他们一起,可是真要能等到才行。
明明她制造出那样大的动静,可是没有一个人赶过来。
这秘境再大,可对于修者来说御剑往返也就是一日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他们不来?
——是因为他们来不了。
风停云被蓬莱的人困住,纪妙妙虽有力大无穷,却最是不敌出手暗算下毒之人。
泷如夜和翟星楼更是不知所踪。
从一开始,那些人就没想过让他们和他汇合。
白茶也想过去找他们,但是这样是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
换个思路来想,在他们阻拦风停云他们和她汇合的同时,他们是不是也是分开行动的。
既然如此,直接去找君越鸣反倒最好。
而且她还有个能随时指路,避福祸的青雲。
想到这里,白茶斟酌了下语句要和少年解释,然而话还没说出口。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鸟兽声响,听声音不下百数。
青雲是灵族,自然也感知到了。
“是兽潮!”
妖兽不会无缘无故聚集在一起行动,这只能说明一点,有人发现了他们的所在,故意引来了妖兽。
白茶神情一冷,一剑斩开了洞口的草叶。
她将青雲护在身后,迷雾漫天之后是一群肆意露出獠牙的妖兽。
太多了,只能用那一招了。
白茶深吸了一口气,足尖一点,两指夹住剑柄作箭——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她调动着言灵,剑成万千长箭破去!
妖兽嘶吼声中,箭隐没在了迷雾重重里。
刹那之间,一阵更大的尘嚣肆起。
迷雾夹杂着尘埃漫天,迷得白茶睁不开眼。
紧接着响起了轰隆的马蹄踩踏声,和不绝的缰绳和甲胄碰触的声响。
怎么回事?刚才那一道言灵没成功吗?
这些妖兽还没有褪去吗?
白茶皱了皱眉,引剑正要冲入其中斩杀,开一道血路出来。
恰好迷雾被万千罡风涤荡,一个面容俊朗,身骑一匹枣红骏马的少年骤然映入她的视野。
少年逆光垂眸,冷冷看向对她拔剑而向的白茶。
“怎么?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翟星楼?”
白茶惊讶地看向少年,反复确认对方不是幻象是真人后,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扫视了下周围。
那些妖兽一部分被箭刺中,绝大部分被翟星楼的天赋“千军万马”给压制在了马蹄之下。
她没忍住笑了,“没想到我这道言灵不仅变出了箭,还把真正的千军万马给召唤出来了。”
“啧,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子不是你召唤过来的,是自己赶过来的。”
翟星楼自从择了本命法器偃月刀,又因为尘缘未尽被他师尊扔到凡尘历练了一番,回来之后身上的戾气消散了一大半。
也没以往那样见到人就拔刀相向,大打出手了。
他攥着缰绳,停下继续说道。
“风停云昨日刚从蓬莱那边人那里脱身,但是纪妙妙中了剧毒,他没办法放着她不管。于是我去取了泷如夜的乾坤符,这才勉强赶了过来。”
“那泷如夜呢?”
“要在这样三千仙门弟子里避开所有阻碍找到你,可见那乾坤符威力之霸道。泷如夜现在被符箓反噬,在一处灵泉养伤,暂时不能动弹。”
翟星楼的话再一次验证了白茶刚才的猜测,不过幸好翟星楼赶来了。
“没事,你能来也挺好的。”
白茶说完这话也不等少年回应,一把拽着青雲翻身跃上了旁边的一匹白色骏马。
“你的天赋维持这么多兵马应该很消耗灵力吧,你留这两匹便足够了。”
翟星楼也是这么想的,他收了周遭的兵马,银白盔甲覆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威严。
“走吧,我们去和风停云他们汇合。”
白茶摇了摇头,“现在我们回去了一个中毒,一个无法动弹。还有一个在帮着疗伤解毒。他们没办法自如行动。”
她看向一旁的少年,眼神沉郁。
“对了,你这把偃月刀刚从无量之地取出,还没开刃吧。”
翟星楼眯了眯眼睛,“你想说什么?”
“翟星楼,我们去找君越鸣。”
——然后,杀了他。
少女未尽之语,翟星楼在对视的瞬间便已了然。
直视了半晌,他没再过问。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骑马径直往北方去了。
秘境之外,三人的举动让众人莫名。
虽然他们很期待白茶能和君越鸣对上,可是先前她那般竭力避免着正面交锋,如今一觉醒来却变得这般激进,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卓不绝盯着白茶,然后收回视线深深望向高位之上的那道青色身影。
程商远远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撞了个正着。
那眼神没有仇恨,没有怨愤,平静一如无风的湖面一般。
在白茶从梦魇之中醒来之后,卓不绝也恢复了五百年前在那场神魔大战中丢失的记忆。
他们并未刀剑相向,更未同归于尽。
他们只是用了禁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一人失去了半生命数和记忆,一人断了周身灵脉和仙途。
机关算尽也不敌天道无常。
这一次,这道天机终于有了得见天日的一天。
程商朝着老者勾起了一抹笑意,隔了五百年的岁月,两人再一次站在了一起。
他慢慢起身,在卓不绝一步位置停下。
“卓长老,我将沈剑仙的那道神魂封印在了蓬山之巅,如今我修为不如当年,一人开不启那道阵法结界。”
“你可愿助我?”
卓不绝也笑了,苍老的容颜头一次有了少年的风发意气。
“自然。”
一如从前,愿为吾友尽绵薄之力。
虽死无憾,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