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先前理智是清醒了,可欲望这种东西就像是星火,哪怕只是一点,放任着不管还好。
然而谢九思的出现把她从虚无之中拽出来,又似一阵燎原的长风。
她之所以避开谢九思不是因为觉着尴尬,或是别的什么。
此时白茶和白傲天处于意念合一的状态,羞耻这类的情绪她没太多感觉。
只是白茶觉着谢九思会在意,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同门对她有这样的心思,虽不会排斥,甚至反感,但是疏远她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她想着等到她完全平复下来之前,尽量不要和谢九思待在一起,也尽量不要和他有身体接触为好。
可谢九思太了解她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稍微刻意一点都会伤害到他。
就像白茶把对方当成亲人一般重要的存在一样,她于谢九思也是如此。
“……抱歉师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她起身,盘腿双手撑着膝盖上,和床边的谢九思面对面坐着。
“我当时刚从幻象里出来,然后你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幻象和现实我还没来得及转换过来,你虽然是衣衫整齐,可我总觉得你没穿衣服,所以不大敢面对你。”
主要是那个幻象太真实了,她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她又不是什么六根清净的佛修,那种场面任谁看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一想到这里,那画面又不受控制在脑海里浮现。
“对不起师兄。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哪怕是幻象什么的我,我以后也……尽量忍住不看。”
最后半句话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才保证出口。
看来那幻象对她而言真的是很大的诱惑了。
他想过无数种白茶可能疏远自己的理由,却独独没料到是因为这个。
明明入灵山时候她在七情池里泡了两日都安然无事,明明面对去尘还有那君越鸣的时候,白茶也没乱了的道心,如今因为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乱了。
这让谢九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因为自己……
不,应当不是他想的那样。
白茶才十六岁,无论是在人族还是灵族之中也还是个幼崽。
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影响道心的因素有很多,不只是一种。
白茶在幻象之中所见的人不单单是他,还有柳殷芷。或许有他的一部分原因,同样是柳殷芷的对他的冒犯也刺激到了她。
更多的是愤怒。
人一旦愤怒到了极点,也是会乱道心的。
这个情况就和她之前中了天赋时候一样,醉生梦死放大的第一欲望是野心,第二才是情.欲。
这一次也是如此,白茶第一时间表现出来的是愤怒,而不是情.欲。也就意味着柳殷芷的刺激要比他的更大。
然而无论哪一个占主因,也改变不了白茶被他影响了道心这一点。
谢九思喉结滚了滚,垂眸看向低着头一脸愧疚的少女。
是和柳殷芷那样单纯食色性也般,停留于皮相的喜欢,还是更深层次一点的感情?
或许他该继续追问,这样不清不楚,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太让人心痒难耐。
可在快要开口的时候,他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不为别的,白茶从刚才到现在坦白这件事的态度太过坦然,看向他的眼神也清明纯粹。
若是她真的对他有那种心思,应当是羞赧着回避他的视线,而不是这样自然直白。
退一万步,就算白茶是有那个想法。
那他呢?那他能明白吗?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七情六欲是不完整的。他辨别不清,也甄别不了自己的感情。
谢九思对白茶好是因为她对他更好,他是在回应而已。是因为她是他的道缘,灵族和人族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更遵从于本能。
那他是因为本能,还是因为喜欢?
白茶可以懵懵懂懂,他不行。
如果再没有辨别本心的时候贸然给了她错误的讯息,让她误会,那么他不就和卫芳洲一样了吗?
卫芳洲和谢沉的悲剧就是因为前者不明情爱,后者深陷其中,一个拿得起,一个却放不下。
谢九思不想这样。
半晌,在白茶忐忑着等待着谢九思的“审判”的时候。
他伸出了手,和往常一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要喝茶吗?”
“啊?”
白茶还没反应过来,谢九思已经将一杯茶盏递到了她的手边。
氤氲的水汽朦胧,隔着雾气看去,青年的眉眼似远山雾霭,看不真切。
她的确有些口舌干燥,不过不是因为渴。
白茶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水泽潋滟在她的嘴唇。
从谢九思这个角度看去,色若雨后海棠。
“……师兄,我能把你这个举动理解为你不介意刚才的事情,原谅我了吗?”
谢九思不着痕迹收回了视线,好似从未在她唇上停留。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是关心则乱,被幻象乱了心神罢了。说清楚就好了。”
本来谢九思能原谅自己白茶应该开心才是,可他这样风轻云淡就揭过去了她心头反倒不大痛快。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她可是因为他乱了道心,对他产生过这样那样的想法,他就算不生气也不该毫不在乎啊。
沈天昭之前单单是因为她扒拉了他的傀儡的衣服就气得脸都青了,可见这种事情无论对男女来说都是有辱声誉的才是。
她这种性质比后者还要严重,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在意?
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单纯不在意她?
白茶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起了先前她中了柳殷芷天赋时候做了那般荒唐事,谢九思也是如此。
“不是大事吗?”
她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杯盏,茶水滚烫,隔着薄薄的杯壁把她的指尖烫得发红。
谢九思提醒她松手,见她没有动作,想要伸手把她的杯子拿走。
偏他刚过去,白茶捉住了他的手腕。
“那在师兄看来什么才是大事?”
他感觉手腕皮肤烫得厉害,少女的手因为用剑,虎口处有薄茧,碰触到的瞬间他指尖莫名发颤。
谢九思不知道白茶为什么突然这样,她似乎很生气,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注视着他。
如同野兽锁定猎物一般炽热。
“师兄,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愿意说出避开你的原因吗?是因为我在意你,在意我的行为会对你造成困扰,在意你会因此疏远我。现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诉你了,你却说这不是什么大事。”
“这让我觉得很可笑。”
她的情绪不大稳定,手上的力道也收紧,把谢九思的手腕留下一圈红痕。
道心乱了并不意味着走火入魔,只是短时间内会有失控的情况发生。
在这个时候不能轻易刺激对方,否则很有可能留下心魔,影响日后修行。
“师妹,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
白茶打断了谢九思的话,沉声说道。
“师兄,你到底怎么看我的?是觉得我有那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没什么所谓,还是觉得我还是个不知事的孩童,你没把我当回事?”
他大概明白她为什么生气。
少年人的自尊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尤其不喜欢被人一直当成没长大的孩子。
这种情况谢九思没少见,御飞流是,剑宗的师弟师妹也是。
可越是如此,越说明白茶还不成熟。
会在意别人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小孩看待的,自然还是个小姑娘。
谢九思叹了口气,不想刺激到白茶,用比平时还要平和的语气解释道。
“你误会了,我不是觉得无所谓,我只是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需要一直纠结的事情。”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你怕我因为这件事疏远你,我也怕一直揪着这件事反而让我们生了嫌隙。”
他压着唇角,低声询问。
“师妹,你也不想这样对吗?”
因为白茶上灵山的时候就有伤,去尘给她安排的住所僻静偏远,很适合养伤。
此时又是日暮时分,倦鸟归巢。
窗外隐有虫鸣,时不时有风吹过发出飒飒的声响,一时之间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清。
良久,在谢九思以为白茶还在钻牛角尖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不,我要说清楚。”
“什么?”
白茶凑近,谢九思下意识想要后仰,却被她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不让他逃离。
他心下一惊,想要把白茶推开。
“你要是现在推开我,我们才是真正生了嫌隙。”
谢九思的手刚抬起,听到白茶的话僵在了半空。
他少有这般无力。
“……你到底要我如何?”
“你道歉不就是为了希望我能原谅你吗,我说了没关系,你又不高兴。难不成今日你非要揪着这个事情不放吗?”
“我说了,我做不到。做不到你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不到你这样自欺欺人。”
白茶把“自欺欺人”这四个字咬得很重。
“我不喜欢你这般无事人的样子。”
冷静点白茶,别被情绪掌控。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在意?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纠结?而师兄要置身事外。”
停下,别说了。
“你说得对,我不高兴。但我不是因为你原谅了我不高兴,而是因为你这样冷淡的态度。”
心下有一个声音,那是她的理智。
它在让自己闭嘴,竭力想要把她从失控的边缘拽回来。
白茶也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她之前时候担心的就是现在这个情况。
白傲天是中二时期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无惧无畏,百无禁忌。
什么羞耻心,什么善恶观念都很淡薄。
她万事随心,不被拘束。
同样的,这种性子看上去逍遥自在,但是却是极端自我。
就像现在,明明是不该说的,可能会伤害到谢九思的话。
她却如何也停不下来。
“师兄,我想让你和我一样……”
我想让你慌乱无措。
想让你紧张不安,患得患失。
“想让你和我在意你一样,在意我在意得不得了。”
谢九思呼吸一窒,身子僵硬得厉害。
那张从来都是温润如玉,完美无瑕的面容头一次有了裂痕。
这样近的距离,白茶能够感知到他紊乱的气息,骤然滚烫的肌肤,如擂的心跳。
看到谢九思的神情因为自己破碎崩塌。
白茶心下觉得莫名的痛快,有一种这样才公平的恶劣想法。
然而下一秒,白茶感知到了什么,再笑不出来了。
“师兄,你……”
谢九思瞳孔一缩,猛地挣开了白茶的手。
“啪”的一声,剑风破开了门扉,还不等白茶反应他便踩着云仓皇离开了。
此时无风,那个身影却在云中踉跄着好几次,险些坠下云端。
白茶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上面还留有谢九思手腕的余温。
现在她的理智是回来了,却震惊得合不上嘴。
许久,白茶咽了咽口水问道。
“傲天,我是不是还在幻象里没出来?”
白傲天也很惊讶。
【……没。是真的,老白。】
刚才——
谢九思道心乱了。
……
当天晚上,白茶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之后两天的修行,和她预想的一样,谢九思并没有再来竹林。
不过这样也好,她怕她再次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或者做出什么禽兽行径。
沈天昭的神魂虽然寄宿在白茶身体,但是他和白傲天不同,他和白茶的五感和意识并不相通。
唯有他清醒时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
因此对于前两日白茶把谢九思吓到乱了道心的事,他毫不知情。
“万剑云宗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白茶正席地坐在一旁擦拭着手中的命剑。
经过这几日的修行,她和天斩基本上磨合得差不多了,加上与白傲天意念合一了。明日和君越鸣交手应当有六七分胜算。
她手上动作一顿,一脸莫名地看了过去。
“怎么突然这么问?难不成师尊你感知到了什么吗?”
太虚境的大能神识可至万里。
尤其像沈天昭这样的半步神仙,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就能觉察。
一想到这里白茶不免紧张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倒不是感知到了什么。”
“是前两日,我刚清醒过来习惯性放出神识。发现谢九思那小子不知怎么,跟火烧头发似的急得使用了天赋,直接从灵山一步踏到了蓬山边界。慌慌张张的我还以为是剑宗出什么事了。”
沈天昭说着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又问。
“你和他平日不是走的挺近吗,他没告诉你为什么回蓬山?”
“……”
前两日,不就是她把人吓到御空离开的那次吗?
白茶想着谢九思飞得再远也就在灵山附近,不想对方慌乱成那样,生怕她追上,竟然使用了天赋。
一步万里,直接瞬身到了蓬山。
“……唔不知道,可能师兄许久没用天赋有些生疏了。看我这几日修行技痒,也想着多多练习熟悉了一番吧。”
她怕沈天昭看出什么,不想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啊对了师尊,你刚才不是说今日修行结束后有事与我说吗?是关于入塔的事吗?”
沈天昭对白茶的那番说辞半信半疑,见她似不想说,又想起之前她好像就在刻意避开谢九思。
于是也没再追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昨日去尘过来告诉我,说你们这一次可能会在第四重,而非第三重。镇妖塔和剑阁一样,一共九重,重数越高镇压的魔物修为越甚。因为这一次是帮君越鸣那小子入塔取剑,也就是说你们上几重比试不在你,而在他。”
君越鸣的修为在白茶之上,以白茶的修为入塔一般在第三重,然而若是以前者的话则会在第四重位置。
这就意味着白茶进入其中第一时间就会被魔气压制一部分力量。
同样的,因为君越鸣体质特殊,这些魔气不单不会对他有影响,反而会助长他的修为。
他入塔的时候修为会从一步金丹,变成真正的金丹境。
“这个我知道,师兄在我答应帮君越鸣入塔取剑的时候就提醒过我了。”
这个情况和之前在佛塔时候一样,入塔的修者被佛光逼出的魔气也能为君越鸣所用。
“那你知道第四重以及以上封印的妖兽大多出自哪里吗?”
白茶在择剑之前连蓬山都没出过,哪里知道灵山镇妖塔里关着的妖兽出自哪里?
“沧海,还是魔渊?”
他点着手臂的手指停住,在白茶疑惑的神情下薄唇微启。
“凤山。准确来说是前凤山。”
白茶惊得跳了起来。
“?!凤山?那也就是说里面的妖兽以前大多都是灵族,而且还是师兄的族人?”
凤山遭遇天劫的时候,除了侥幸得了昆仑庇护从凤山逃离到了瀛洲的之外,其余的灵族在那场劫数中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是在天雷,天火中身消道陨,要么是被污秽所侵蚀,在怨念之中入魔为妖。
而镇妖塔里,封印的便是这么一群灵族。
“算不得什么族人。凤族是上古血脉,哪怕在五六百年前族内上下也不过十人,就连分支都没有。”
沈天昭历练的时候去过凤山,当时的凤山也不叫凤山,也是龙山。昆仑凤还被天道庇护的龙族压上一头。
是他杀尽了天下真龙之后,昆仑凤才成了凤山之主。
“灵族各族自立为王,凤族虽是凤山之主,却不会干涉他族之事。”
“而正因为他们对凤族并无敬畏之心,所以你若是入塔碰上了他们,他们不但不会避开你,反而会攻击你。”
白茶是入坤的剑主,入坤之前是卫芳洲的命剑,上面又有谢沉献祭留下的妖纹。
她现在是入坤剑主,万一它们感知到了她身上入坤的气息,那就惨了。
一个君越鸣就很难对付了,还要加上一群妖兽。这不是要她命吗?
白茶沉默了一瞬。
“……师尊,这让我怎么打?”
“怕什么?不过杂碎而已。”
沈天昭一边说着一边将放在亭子里的入坤引了过来。
“对了,差点忘了。你明日入塔把入坤也带上。”
白茶接过入坤,更加疑惑了。
“等等,既然你都说了它们可能会认出我是入坤的剑主,那就说明也有可能认不出。你如今让我我这带上入坤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
沈天昭默然盯着白茶,半晌。
“你觉得以我们师徒两的运气,有认不出的可能吗?”
“……”
也是,他们两一个比一个脸黑。
“而且那里面的妖兽虽出自凤山,却大多都是我给抓进去的。卫芳洲和谢沉害它们入魔,而我则是封印它们之人。你就算不拿入坤你一出剑它们也知道你是我徒弟。”
沈天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当时我本打算渡它们入轮回,只是它们执念太深,竟在神魔大战之时趁机破塔而出,与妖魔合乌同流。这才被我封印其中。”
白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由,心下唏嘘。
“不过这和你让我拿入坤入塔有什么关系吗?”
入坤和天斩不同,她尚未磨合,拿进去也发挥不了多少威力。
“没什么关系,就是觉着反正都要走生魂,把入坤带去一并走了得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见白茶语气恹恹的样子,沈天昭挑了挑眉。
“怎么?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是有点。我还以为你会教给我什么,比如双剑合璧的绝招。结果只是开刃。”
如果这时候谢九思在的话,一定会发现白茶的异常。
以前的她要是在得知入塔难度Max的话,一定会焦虑自闭,而现在的白茶的关注点竟然只在酷不酷,帅不帅这一点上。
作为中二病同样晚期的沈天昭,立刻反驳。
“谁给你说那叫开刃?”
白茶一愣,“那不然叫什么?”
“这叫苍生渡不尽,杀之!”
噢噢噢哦哦,他妈的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