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意气

夜晚,孟瑶躺在榻上。

家中的床榻自是比外头的要舒服得多的。

但这几日她睡在自己的寝房中,却是越来越睡不着。

过了今天,距离国子监的归学日就只剩下四天了。

她越发担心曲云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但孟瑶也问过父亲了,从曲云阔抽中的游学地到盛京城的这一路上,并没有山贼出没,也向来是太平的。

想来,他应当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又或者他在游学的路上实在是遇到了太多值得他多待一阵子的人和事了。

孟瑶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她趴在被子里,两条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一些。

她又开始回忆上一回见曲云阔时的情形。

她上一回见曲云阔时,曲云阔特意来到城外的风波亭里,弹琴等她,送别她。

那可真是让孟瑶感到既高兴,又伤感的。只是她的好朋友似乎根本就不明白伤感是何物。只是让她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但在她一步三回头时,却见曲云阔笑着对她说:开春见。

是,她的好朋友平日里也是会笑的。

但孟瑶从没见过曲云阔这样笑。

明明这会儿还是冬天,但当她回头看到曲云阔时,却觉得春风忽已致。

而再上一回他们见面时,则是在曲云阔碰巧撞见她教训那几个在背后说其坏话的同窗。

等到那几人都跑光了之后,曲云阔便对她说:

“临安确是没有姓曲的县尉。但我也未曾说谎,因为我是随母亲姓的。我和你们提到过的我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至于我受之发肤的父亲,他在我五岁时就背弃了我和母亲。”

那是在国子监里的淬心湖边。

也是孟瑶第一回在曲云阔的眼睛里看到了近似于伤感的情绪。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自己根本就还没有做好准备听这些,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去安慰对方。

然后曲云阔便对她笑了起来,解下披风铺在地上,邀孟瑶和他一起在湖边坐一会儿。

“母亲以为我根本记不得那些。但很多事我一直都记得。”

曲云阔说:“青阳曲氏是个大姓,而母亲也确是姓曲,我生父便让人以为母亲乃是青阳曲氏人。此事一直让母亲心中郁郁。”

孟瑶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第一回见到曲云阔时的情形。

她说:“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好些人就以为你是青阳曲氏,对你很是客气。但他们一问你,你就直说你并非青阳曲氏,父亲只是一名县尉。”

“是即是是,不是便不是。此事本就不该模棱两可,也无甚值得欺瞒的。”

曲云阔此言像是在说他自己认为不该让人误以为他来自青阳曲氏,也像是在说他的生父不该在自己妻子的出身一事上如此误导他人。

“后来,母亲鼓起勇气和人说起自己并非青阳曲氏,而是出自寻常的小门小户。我生父感到颜面尽失,便同她大吵一架。再后来,母亲便带着我离开盛京了。待到我十岁那年,才知我生父在休弃母亲后,终于如愿以偿,求娶到了比青阳曲氏门第更高的五姓女。”

如此故事,自是会让孟瑶很是不快。

如此为人,更是让孟瑶感到不齿。

她捡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湖里,愤愤道:“如此不肯脚踏实地的虚伪之人,哪怕娶了五姓女,得到妻子母族的助力又如何?他既没有担当,又不知忠贞二字当如何写,圣上定然不会重用如此之人!”

但……曲云阔却是笑了。

他说,那人已经坐上翰林学士之位了。

他还说:“孟瑶,我厌恶旧法一派。他们个个都像尹安卿一般虚伪可恶。明明自己便是当之无愧的小人,却还要说新法一派中俱是亲小人远贤臣之辈。当真是无耻至极。”

想到当日的那一幕幕,孟瑶便又转过身来,在榻上侧躺起来。

她在这天的夜里,辗转反侧,想了又想。

等到第二天天刚一亮的时候,孟瑶便起身梳妆。

她很难得地让绕梁给她好好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又自己用心描了个眉,把她那长得有些不那么对称的眉尾给描齐了。

而后,她便在食过早点后,在包袱里装上些糕点、茶叶与茶具,还有两卷她今日想看的书,命人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她想要去当日曲云阔送别她的风波亭。

煮茶、看书,等她的好友归来。

而她这一等,便是等了三天。

这三日,她每天都是一大清早便起来,命人驾车带她去到风波亭,又在那儿守到太阳快下山了才回来。

待到三日一过,便只剩一天就要到国子监的归学日了。

孟瑶思来想去,便给孔府写起了拜帖,想要去见一见孔克,问问他那里有没有曲云阔的消息。

可给到孔枢密使府上的拜帖才写了个开头,父亲和母亲便都来到她的院子了。

不知为何,孟瑶此刻看到她家老父脸上的笑容,便感觉不妥。

好似她已被她父亲给弄怕了。

当孟瑶手上写着给孔府的拜帖,又看到她老父亲的笑脸,她就会……

就会想到老父亲要给她议亲。

想到老父亲会让她找孔克谈婚。

想到老父亲带着她亲手写的拜帖去孔府给他论嫁。

想到孔克穿着靛蓝色的华贵锦衣,摇着镶嵌有玳瑁壳的檀木柄麈尾,在一群有着芙蓉面的娘子们的簇拥下哈哈笑她:就凭你,孟瑶?

孟瑶心尖一颤,立马把她正在写的拜帖塞到了边上的一本书里。

“哈哈哈哈哈,好啊,真好啊。”

孟员外郎高高兴兴地同夫人一道走近女儿的书房。来自孟瑶那庶姐的琵琶琴音也就在此时响起,随着孟员外郎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弹出了活泼雀跃的曲子。

“我儿连着三天都梳妆打扮了。这是终于变成大姑娘了啊。今日想必也……”

孟员外郎走入孟瑶的书房,见到了素面朝天,头发也只是随意盘成了男子式样的女儿。

“哦哟。”孟员外郎又往前走了几步,关心道:“宝贝女儿,昨夜可是读书读累了,今日起晚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梳妆啊。”

孟瑶深吸一口气,让那口气堵了自己一会儿后又缓缓呼出,露出笑脸:“父亲,我没起晚,今日也像平日里那样,是做了早课的。”

“这不是还没要回国子监嘛,早起做什么早课啊。女孩子家家的,早起了就该好好打扮打扮,然后出门玩啊。”

当孟员外郎说出这话,孟母便拍了拍手。府里的仆从几个便端着东西,穿过院子,进到孟瑶的书房。

走在最前头的婢女端着的,是一碗加了桂花糖浆的红豆羹。

孟员外郎为表现纯正的慈父做派,甚至还打算亲手把那碗可甜可甜的红豆羹端给女儿喝。

奈何红豆羹实在是有些烫,孟员外郎又不是做惯了这些的人,当他乐呵呵地说着“来来来,吃红豆羹”时,便被碗给烫到了。一碗红豆汤,让他给洒了两成。

孟员外郎猛甩被烫到的手,火气一上来便骂了一句。

随后,他就看到原打算抢在他之前接过托盘的女儿将将停住了动作,并将抬起的手又缓缓地放下。

同时他也看到了站在身旁的夫人向他表露出的质疑,仿佛是在问他:怎么如此简单的事竟也做不好?

正在外头弹琴的庶姐不知里头是什么情形,只是让自己弹奏的琵琶乐声喜之又喜。

在那愉快的乐声中,孟员外郎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来来来,女儿来看看父亲和母亲给你准备的首饰,还有那胭脂水粉,漂亮衣裳。”

说着,孟员外郎就接过夫人递给他的手帕,擦了擦手,而后拉着孟瑶一同去看后头的仆人们给端过来的东西。

孟瑶有些不明所以。她看了看那有着漂亮流苏的步摇,又看了看父亲,看了看摆在一个托盘上的四盒胭脂,再是看了看母亲。

她迟疑着说道:“谢谢父亲,谢谢母亲?”

孟员外郎又满是期待地问道:“乖女儿,父亲母亲送你的这些,你喜不喜欢啊?”

孟瑶走过去看了看那些东西,随即转身对父亲母亲点了点头,说:“嗯……喜欢。”

她当然会说喜欢了。

毕竟,父母送给孩子的东西,为人子女,焉有说不喜欢那些的道理。

此非君子所为。

只是这衣服的颜色实在是有些粉嫩,头饰看着也是过于累赘。

孟瑶素来是不喜欢步摇的。看着是好看,然而戴着这些,只要迈开步子走个几步,便会流苏打架。晃得她心烦。

怎料孟员外郎竟是气沉丹田似地发出了一声“好!”

院外的琵琶声则也在此时奏出了金戈裂帛般的气势,与孟父的那声“好!”撞在了一起。

孟瑶看到这般的阵仗,心道不妙。

她的眼皮也随之跳动起来。

只见父亲在那极有气势的“好”字之后,酝酿了片刻的感情,而后转头对她说道:“你姐姐受人邀请,今日要去参加有很多名门闺秀出席的百花宴。你啊,就好好打扮一下,让你姐姐帮你看看,指点一下。等打扮好了,就和她一道去吧。”

这番安排实在是太过突然了。

且不说孟瑶从来便不喜欢参加这般活动,即便她喜欢,不也得先问问她今日是否有别的安排吗?

孟瑶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那本被她藏了拜帖的书卷,说:“可是父亲,我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

“你能有什么事?你说说,你能有什么事?”孟员外郎很是怀疑地看着女儿。

他指了指孟瑶,一副关心的模样,说:“我看你啊,这些天分明就是闲来无事。要不然怎么会看个书而已,都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城外看呢。你想出去玩,爹娘给你找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好吗?”

孟瑶只得解释道:“父亲,我这是去等人。”

孟员外郎:“什么人啊?能让你等三天都不来。这分明就是你的借口。”

父亲的此种断言让孟瑶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属于他另一个女儿的那声“父亲”也就在此时传入了两人的耳中。

那是与孟瑶全然不同的,柔软的声音。

说这声音柔软,不仅是因为说话之人拥有的声音如此,还因为其语调也很是温柔。

这便是孟瑶的庶姐,孟璃了。

她与孟瑶不同,从小就很会打扮,总是知道时下盛京城里最让女郎们喜欢的胭脂是什么颜色的,哪家的千金又在宴会上凭借怎样的发髻引得人争相模仿。

她说话总是十分轻柔,深得孟员外郎的喜爱。孟璃也精通女子的礼仪,是那种戴着步摇一整天,都不会让流苏互相缠绕在一起的女郎。

每天早上她走出自己的院子时,必然都是妆容精致的模样。

她的这般习惯,自是让孟员外郎对其大加赞赏的,更说这才是令公子好逑的“淑女之风”。

孟璃在父亲赞赏地和她点了点头后,又转向孟瑶,轻轻唤了一声:“妹妹”。

孟瑶见着她那庶姐在父亲面前对自己如此装模作样便觉得心里不畅快,只是和庶姐点了头。

孟瑶又唤了父亲一声,说:“父亲和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衣服和首饰我也收下了。只是我今天真的还有事。不如,庶姐那边的宴会,我等以后有时间了再去。”

“什么庶姐?孟璃是你姐姐,就是你姐姐。”

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便惹得孟员外郎很是不快,他说:“孟瑶,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副高傲的做派。不光我不喜欢,外头的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都是一个爹生的,用得着在我面前一口一口庶姐的喊她吗?”

母亲还在身旁,自己便被父亲当着庶姐的面这般训斥,这不禁让孟瑶抿起嘴唇,脸上也不再带着那努力维系的笑意了。

而反观孟璃,她则低着头,虽未说委屈,却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孟瑶深吸一口气,说:“行,外头的哪个男人都会喜欢孟璃。只是请问父亲可否还我一个清静?这里毕竟是我的书房。是安静看书,学习之地。”

孟瑶的这句话可真是把她的父亲堵得不轻。眼见孟员外又要发起火来,孟璃便说道:“父亲,这里便交由我来吧,我定把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原本书房里的此番僵局便能就这般过去了的。

可偏偏,孟员外郎还要气不过,并且也就像是往常一样地说自己的宝贝嫡女:“你看看你姐姐,你再看看你自己!要是你有你姐姐的三分乖巧懂事,善解人意……”

怎料,此次孟瑶竟是在父亲把那些他已经老生常谈了的话说完之前便打断了对方。

孟瑶:“父亲,我今日没空,明日没空。这个月没空,下个月也没空去参加孟璃那边的宴会。她有她擅长的事,我也有我爱做的事。我们姐妹俩,没必要如此这般劲往一处使。”

孟员外郎:“你糊涂啊。读书可以是一辈子的事啊,但是你不在该准备嫁人的时候学好这些,你还打算在什么时候学这些?哦,等你老了,你夫君也娶了好几房的妾以后再学?”

原本,这几日的孟瑶已不像过往那般排斥梳妆与打扮了。

因为她记得曲云阔对她说过的那句:孟瑶,你愿梳妆便梳妆,不愿打扮就不打扮。

她自然可以有不愿意的时候,也当然可以有愿意的时候。

可现在,父亲的话却又让她厌恶起那些来。

而后她便在母亲也是面色不佳地要出言之时,语调平淡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孟员外郎可真是被气到了,想也不想就说:“若是开头就无示人之色,几时都得不了好!”

孟瑶又道:“难道这世间儿郎全都是见色起意的肤浅与无耻之徒?就无一人能辨是非,且全是眼盲心瞎,让我不齿之辈?寻个这种人去嫁,哪怕我貌若昭君玉环,他也会因为我并非五姓女而将我休弃。”

当孟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当然会想起她的朋友曲云阔。

也想起曲云阔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抱负。

而后她便说道:“那还不如,我自己做官,等有朝一日成为朝中重臣,将这般人等……全都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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