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我把哪吒赶走了。

他显然还有话要和我说,但我不愿意听。

他拦住我,而我甩开了他。

他还想跟上来,我急急往外走了两步,恼火地正要说什么来制止他,天边率先浮现出一个身影,彩霞辉煌,金光隐隐。

是观世音菩萨。

她静静地坐在云端的莲花座上,唤我:

“捧珠。”

我一时恍惚,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下意识便回过头,担忧地往后望了一眼。

接着,我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

在那之后,我才意识到,哪吒已经离开。

奇怪,我在紧张什么?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菩萨还在等我,我收敛浮动纷乱的心绪,走上前去,低下头。

善财童子没有跟来。

来的只有菩萨一个。

她问我:“我方才察觉到,你来过南海,是有什么要事吗?我问了惠岸,那孩子闹别扭,现如今不愿与我交谈,善财也不愿透露。”

我摇摇头。

我只是为了送善财回去,才路过南海而已。

但照实说,显然会给偷溜出去玩的善财带来麻烦,虽然我估计菩萨心里大概也清楚他跑出去的事情。

天底下鲜少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我有些摸不透她特地来问我这一遭的原因。

“弟子只是路过,无心惊扰您的休憩。”我对她回答道。

她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什么多的都没说,只温声道:

“原来如此。不过我既然来了,你若是有空,不妨陪我一陪?也不算我白走了这一遭。”

她总是这样,待人友好,叫人想要拒绝都找不到托辞。

明明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她却对我一如从前。

我没什么好说,只能依言走上前去,扶住她。

菩萨退去庄严法相,只做寻常打扮,我搀着她,跟在她身边,到了人间。

人间正值深夜,街上灯火通明,喧嚣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笑意或忙色,充斥着生动的活力。

有一家敞开的茶铺正往外传出响亮的说书声,菩萨回过脸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会意,了然,跟着她走进茶铺。

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救母戏,语言生动诙谐,既能够阐述清楚主人公救母的孝顺与艰辛,又能使听者在孝道的严肃话题以外会心一笑。

海底没有这些东西。

我们并不需要借助这些戏剧故事来宣扬孝道,妖怪神仙们间的等级差异自有定数。

小鱼小虾生来便畏惧大鱼大虾,大鱼大虾畏惧龟蟹鲸鲨,所有水族都要臣服于龙族。

小龙畏惧老龙,龙子龙女不得逾矩触犯父母威严。

这是生来就定好的,就和哪吒出生便与众不同,修行未过多时,便能打压我父王,搅乱东海一般。

仙灵神兽的世界,往往比人间来得更不平等,天道的压迫,冷酷无情而令人窒息。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凡人为何总是一心向往成仙。

菩萨也静静听着故事,随后在故事间隙中抽出空来,与我交谈。

“凡间的有趣之处,倒是越来越多了。”她说。

我赞同:“凡人最擅长这些。”

明明寿命不过几十,却比岁数漫长的神灵仙者还要会享受。

“人人都说极乐登仙,”菩萨又道,“我却瞧着,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有些人的乐处,只在这市井俗气之中,你若迫使他成仙,反倒不美。”

我没有接话。

我并不喜欢这些话题,我总觉得它们离我很遥远很遥远。

大概是因为我确实生来就没有慧根。

打量清楚我的表情,菩萨笑着摇摇头,对我道:

“瞧瞧,瞧瞧,你总是这样,听不分明,便一声不吭,心里是不是正想着‘怎么又在啰嗦’?”

“弟子不敢。”我摇摇头,否认。

“是不敢,不是不想。你向来如此,驴一样的倔脾气,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便不看不听不打探,漠不关心。”她叹着气,语重心长地道,“我对你说这些,总是有缘由的,偶尔一次也好,捧珠,你要认真听着。”

“……弟子愚钝,请您原谅。”既然菩萨都这么敲打了,我只好低头,露出诚恳表情,“不是弟子不愿意想,是实在想不明白。”

她不再说话。

台上的说书先生缓步走了出来,轻咳一声,巡视了一眼台下,接着抬起下巴,提起嗓子,又讲起了救母戏的下一段。

菩萨转动着手中茶杯,眉目低敛,神情温和,唇角微微翘起,姿态悲悯。

当说书先生说到“母与子终于团聚,一个泪眼涟涟,一个嚎啕大哭”……这等感人场景时,她才终于动了动,放下茶杯,抬眼重新看向我。

“你既听不分明,我便再说一次。”她还是那样,说话总是留一半,语气神秘极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捧珠。你心思纯善,但总是太过执拗,总是着相于皮毛之处,不知窥其全貌。”

说到这里,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扣了扣桌子。

那一声轻响,瞬间将我从茫然的“菩萨又在说什么”的疑问中,拉回了她面前。

很明显,我方才走神了,而她发现了。

我惭愧地低下了脑袋,动了动嘴唇,正要道歉,她却抬起手掌,朝我投来了一个“无须多言”的眼神。

说书先生已经宣布今日的节目结束,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

菩萨也站了起来。

我慌忙跟着动作,可才一站定,就发现眼前没了她的身影。

观音菩萨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有些失落地往外走,走了一半,突然被一个清瘦黝黑的小姑娘拦住,她有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可怜又小心地抬着头仰望着我。

“姐姐,”她紧张地攥着她的篮子,手上全是茧子与割痕,短了一截的衣袖上打满补丁,脚上的草鞋看着便觉得扎脚,她问我,“买莲蓬吗?”

我摘下耳朵上挂着的两串珍珠,放到她手掌心里:

“我出门匆忙,没带银子,这些够买多少?”

变幻出来的银子迟早会自己消失,我不敢拿出那样虚假的东西敷衍她,只能用我身上带着的还算贵重的东西同她换莲蓬。

小姑娘露出为难表情:“我也不知道……”

她大概不懂东海公主耳朵上的珍珠到底是什么价值,苦恼半晌,明明摆着一副觉得手里的小玩意不值钱的表情,最后还是咬牙从篮子里拿下了一株莲蓬递来,再将珍珠还给了我。

我接过莲蓬,将珍珠送回她手中,朝她摇摇手,默默走开了。

我随便找了个近水的地方,坐下,从莲蓬中取出莲子,剥开莲子芯,丢进嘴里尝了尝,莲子清甜带着一点涩意。

这东西对我来说算不上好吃,龙族饮食没有这么清淡。

可现在闲得无聊也是无聊,我又取下一颗莲子,这次没有去芯,直直往嘴里丢。

苦的。

再剥一颗,手一滑,莲子咕噜一声掉进了水里,我下意识去捞,手一碰到水面,就记起没有这个必要。

脑中的念头才一闪而过,还没生成,我就见着水面下忽然扎出一颗莲花苞,莲叶疯长,花苞探出头来,舒展花瓣,开得旺盛。

我愣住了。

这情形实在是太不同寻常。

可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水面上就倒映出一个白色身影。

我直起身子,回过头,突然诧异地发现,菩萨又出现在了我眼前,而原本平凡的人间景象,突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仙气缭绕。

“菩萨……?”我疑惑地唤了她一声。

可观音菩萨却看着比我还疑惑。

她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才认出我来:

“东海龙族?”

我眨眨眼睛。

她又道:“我听说你忧思成疾,你父王正到处找人照顾你,他已经求过各路神仙……算来下一个就该来我这里了。可我看着你这副模样,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失魂落魄得厉害。”

她没有问我是怎么出现的,反倒先聊起了这些,语气亲切,好像我不是不速之客,而是和她认识了很久,专门来拜访她的好友一般。

菩萨说话,总是这般周到。

我想了想,可是她说的这番话,似乎和眼下我的处境对不太上,说的更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

“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犹豫半晌,只能说出一句,“我怎么了?”

我失魂落魄?

她听到我这问题,没有答话,只“嗯?”了一声,又静静打量了我一会儿,忽而一笑。

“原来是我认错人了。”

……?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刚想发问,她忽然伸出手,变出一筐鱼篮,另一只手微微使了个法术,一道金光兜头而来,我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被收进了鱼篮里。

我甩甩尾巴,晃了晃,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尾红艳艳的金鱼,口不能谈,只能眼睁睁看着菩萨提着鱼篮,俯下身去,将那朵我眼睁睁看着疯长大的莲花捞起来。

她将莲花放进了鱼篮里,接着便静心,闭目养神。

我很疑惑,可菩萨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于是我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师妹,”接着是一位老者的攀谈声,“我厚着老脸,想来你这里求一朵莲花。”

鱼篮中的清水晃动起来,莲花在我头顶漂浮不定。

菩萨提起鱼篮,交到老者手里,微笑:

“太乙师兄,我已经准备好、恭候多时了。你将这莲与鱼都一起拿回去吧。”

师兄、师妹……

我忽然想起,观音菩萨从前道号慈航道人,与太乙真人同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

可是这层关系,在菩萨入西天,皈依佛门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再提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我这是无意中闯到了哪一方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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