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背过手在身后,左掐右算,怎么也猜不出善财为什么会坚持认为哪吒是学人精。
论年纪,哪吒比他大;论道行,哪吒比他深;论学过的术法,哪吒也比他多。
眼看着他就要闯下滔天大祸,我连忙拦住他。
哪吒明明眼见着善财朝他举.枪,却还是面不改色地淡然站在原地,若不是我抢先出手,在善财出枪以前就扯着他的后领子,讲他拉了回来,哪吒说不定真会被伤到。
“别胡说,”我将善财扯到身后,语重心长地对他道,“这位是托塔李天王家的三太子,论资历,他可是你的长辈,亲身经过封神一役,你还不快向他问好道歉?”
“托塔李天王?”善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直转,看着就机灵得过分,“三太子?”
但我痛心地想着,这不过是假象,他都敢挑衅哪吒了,能聪明到哪里去?
谁知道才这么一想,我就眼见着他忽然“啊”的一声,叫唤出来。
随即,善财立刻切换了一副面貌:
“我知道了,捧珠姐姐,你说的是哪吒三太子!……我可喜欢他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善财变脸如翻书,方才他还气势汹汹地说着要和哪吒决斗,嘴里喊着什么“歹人”、“妖孽”的,现在却用满脸崇拜仰慕的神态对着哪吒。
“我本名叫红孩儿,是铁扇公主与牛魔王之子,”他对哪吒道,“后来因为捉弄了唐僧,被观音菩萨带去了南海……我从小就听说过你,一直很喜欢你!没想到今日竟然能见着你!”
哪吒挑眉。
他向来目中无人。
我因此忧虑地看着哪吒,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但未曾想,哪吒却只是平静地应道:
“是吗?”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像一个沉稳少年了。
我不由得为此感到惊奇,多看了他几眼,而哪吒若有所觉,默默抬起头来,回望着我,我们对视半晌,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承受不住地低下眼。
盯着鞋面,我听见他的声音,道:
“我听说过牛魔王,他以前和孙悟空结拜过,是不是?孙悟空和我提起过,论辈分,我是你父亲结拜兄弟的朋友。”
善财的声音带着点羞意:“是,您说的是,小子无知,还请三太子恕罪。”
“不知者无罪。”而哪吒如此回答,沉稳有度。
我始终没有出声。
我原本想要找哪吒说清楚过去的事情,但现在局面好像变得更混乱了,善财竟然也掺和进来了,我得另外找个时间和哪吒重新谈谈这些事情。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深思,我就听见善财问道:
“三太子识得捧珠姐姐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捧珠姐姐,我的火尖枪和三昧真火都是学三太子的,你不觉得熟悉吗?”
我当然觉得。
可我没想到他正是因为喜欢哪吒才学哪吒,这孩子骂哪吒是学人精,结果到头来,自己竟然才是笨拙地喜欢学人的那个。
“这样吗?”我假装出无知表情,答道,“抱歉,我没注意。”
哪吒没有说什么,他这会儿出奇的沉默,只是执拗地看着我。
我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触,刻意地别过脸去,忽而听见他低声问:
“方才那些话,是对谁说的?”
……什么话?
什么对谁?
我抬眼看他,只觉得他问的不够清楚,善财在这时候搭起话来,高高兴兴地道:
“当然是同我说的,我在问捧珠姐姐问题呢。捧珠姐姐,你和三太子认识吗?”
他的问题,我向来都要回答的。
南海的日子无聊,我把他当成我年幼的弟弟一样疼爱,倒不如说我待他比待我亲生的弟弟还好,我四五百年都见不到我几个亲弟弟一次呢。
“……认识。”我终于想到词语回答。
善财眨着眼睛,满脸好奇地问起来:“怎么认识的?”
我勉强笑了笑:“以前相处过一段时日。”
善财又问:“为什么?”
他的问题也太多了。
我想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我和哪吒的关系,问题不在于我不知道该怎么概括,而出在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才显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可怕。
我们之间有一段血海深仇。
我说不出口。
哪吒这时候倒是开了口,他不再看着我,而是转过了脸,对着善财,淡淡地问道:
“你既然说崇拜我,那你没听说过吗?我以前都做过些什么?”
善财满脸疑惑。
哪吒冷笑了一声,神情带着讽刺之意,嘴里的话也冰冷冷的:
“两千年前,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但我生来就是杀神的命,第一次拉弓,就要了一位仙人童子的命。我师父将我保了下来,但没过多久,我又闯了祸,将东海一名夜叉将军打得半死,又追着因在陆上失去大半法力的龙王跑,龙王恼怒,停了陈塘关的雨,要我父亲拿我的命去换陈塘关百姓。”
我不愿意谈及的过往,哪吒冷静从容地娓娓道来。
“你的这位捧珠姐姐,就是东海龙女,你不知道吗?”哪吒问。
善财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看了看哪吒,又看了看我,举目在我们俩之间张望了一会儿,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惊呼:
“原来你和捧珠姐姐有仇!”
……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我无力反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梗得难受。
我还没反应过来,善财就急不可耐地伸长了手臂,挡在了我身前,对着哪吒露出警惕之色:
“虽然、我也很为你被龙王算计而可惜,但我听说,是你先杀了东海的太子,龙王才会这么生气,既然如此,一命偿一命,何况冤有头、债有主,你就不要和捧珠姐姐计较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传闻,真不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这段往事的。
哪吒什么时候杀过东海的太子?
我的几个哥哥弟弟。明明都活得好好的呢。
哪吒听了这话,也不急着辩解,竟然露出复杂的神情,看向为我强出头的善财,问道:
“可我向来怨憎分明,若我非要报复,你待如何?”
善财露出一丝惧色。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害怕哪吒。
我知道的,哪吒凶名在外。
过去,我因为害怕回忆起哪吒自刎的场景,总是刻意避着有关他的消息。
而我身边又鲜少有人主动和我提起哪吒,因此,过去那两千年里我对哪吒一无所知,仍然错误地误以为哪吒已经身死。
可后来我发现他还活着,仓促之下,我逃离了南海,离开南海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龙宫随便抓到一个我叫的上名字的水族,向对方了解哪吒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断断续续听说着有关哪吒的传闻。
他们说,哪吒后来确实是复活了,我见到的不是幻影,不是仿造的傀儡,而就是哪吒本人。
哪吒还封神了,他辅佐了西周灭殷商。
他一出场,总是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几次出手,都未尝败绩。
他得了天庭将军的职位。
他和父亲的关系后来又缓和了,有许多神仙和水族都说,经常见到他们两父子一起去除妖,齐心协力,关系密切。
但是他曾经想过要报复父亲,李靖敌不过儿子,幸而后来得到了一座宝塔,这宝塔专门用来镇哪吒,哪吒此后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第一次听说有关宝塔的消息时,我还恍惚了一阵。
我想起那天在东海边,哪吒回望我的最后一眼,眼里恨意与怒意交织,翻腾涌动,后来又融合了悲戚之色。
大家都说哪吒桀骜不驯,亲情淡薄,对父母不够敬爱,可我陪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眼见着他对父母其实都是十分尊敬喜爱的。
我和他说我是龙女,也算是仙人,他会很骄傲地和我说,他娘生得和仙人一样漂亮,性子也好,他才不稀罕我是什么龙女。
我问他他父亲的身份,他会很自豪地说他父亲是陈塘关总兵,战功赫赫,镇守一方,深受百姓与将士拥护。
甚至对于两个兄长也是如此。
哪吒总在人前嫌弃金吒与木吒,他作为仙灵转世,生来就和两个哥哥不一样,后来又师从太乙真人,他的哥哥们十岁都做不到的事情,哪吒四五岁时就可以完成。
“真笨。”他总是会在金吒木吒练武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得要诀时嫌弃他们。
而一旦有旁的人顺着他的话,笑着和他数落起金吒木吒,哪吒又会立时翻脸,将人家揍得连连讨饶。
他那么来去随心、自由如风的一个人,却总是在李靖预先告知要回府用餐时,推掉一切安排,一心只想着回家。
比如我邀请过他无数次去龙宫,他怕家人需要时找不到自己,拒绝了我一次又一次。
比如我提议我们一起飞到东海另一边去,看看海的另一边有什么,他明显意动,一脸向往,但最后还是拒绝了我。
他的心一直都在家人身上,哪吒尤其渴望得到对自己久疏关注的李靖的关怀。
但李靖却因我父王使出的手段,狠心将哪吒抛弃,撕下慈爱幼子的一面,逼着哪吒向东海谢罪。
他一定对李靖很失望,由爱生恨,一定也会连带着恨我那使出手段的父王,摧毁了他本就没能留住多少温馨的家。
他那满眼的恨,让我成夜成夜地失眠。
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来不敢探问他的消息的最重要的原因。
他恨李靖,恨我父王,我怕他也要恨我。
我承受不起。
即便是现在,他暂时没有对我展现出那样的恨意,可我的心里却还总是不安。
我已经想要放下他了,可我一想到是我对不起他,他可能会恨我,又觉得怎么都放不下他。
我应该补偿他。
可是我好像又没欠他什么,这么多年来,明明他欠我的也不少。
这么一想,我竟然忍不住生出一个可笑的想法:
哪吒倒还不如装死到底,就这么干脆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打搅不到我的平静。
但他现在却出现了,真让人揪心。
剪不断,理还乱,孽缘一段。
我明明已经决定听白蛇妖的话,想要学会将哪吒放下的。
可是这想法在见到哪吒、联想起他自刎时回头看我的那一眼后,烟消云散。
我找不到处理我们之间关系的办法,我仍旧只能想到逃避,只渴望能够将问题压下,假装它不存在。
我带着这样的心情祈祷着,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善财肩上。
“我还没有那么没用,要你挡在我面前,护着我。”我轻声对他道,“何况三太子如今重塑了筋骨肉身,又成了天庭神仙,境界自然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他是在逗你,开你的玩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三太子,你不会伤我的,对吧?”安抚完善财,我又将目光投向哪吒,善财跟着看向哪吒,而我在善财背后对哪吒做起口型,示意他先让我把这孩子送回南海。
哪吒的脸落在善财身上半晌,神情古怪,好一会儿,他才顺着我的话,拖长了声音,无精打采地道:“嗯。”
托他配合的福,我终于得以将善财撵回南海,善财还有些不情不愿,但我现在心思并不在他身上,因此说什么都不肯再心软了,二话不说就把他送回了紫竹林。
总是行踪飘忽不定的惠岸,这时恰好就坐在紫竹林入口。
我将善财托付给了他。
他看了眼善财,神情有些嫌弃,紧接着,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主动和我说话。
“真像。”惠岸对我道,“这小鬼看了就叫人觉得生厌,是吧?”
善财一头雾水:“像什么?你们说我讨厌?”
“哪有,你听错了。”我哄骗他,“你明明最可爱了……快进去吧。”
他不相信,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好不容易才走进紫竹林。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听见惠岸又对我道:
“三公主有听说吗……?”
“惠岸师兄,”我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我们如今都是菩萨座下侍从,就不要提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了,我如今叫捧珠。”
他哼一声,没应我的话。
由此可见,这三兄弟脾气其实都一样倔,只是哪吒要最张扬,所以最明显。
……
然后,我听见惠岸接着说下去。
他对我道:“哪吒未经允许,私自离开天庭,如今正被四处搜捕,金吒方才还来问了我,是否见到哪吒。”
“是吗?”我强作镇定,“还有这回事?”
其实心里很慌张,惠岸这话,让我突然想起来,我忘记嘱托善财不要告诉旁人他见过哪吒的事了。
但是他一般不会离开紫竹林,惠岸不问,菩萨不问,以善财的性子,绝不会主动交代……罢了,还是不要赌了,等会儿应付完惠岸,就去嘱托善财封口吧。
我刚在心里打完这主意,就听见惠岸行者对我道:“你知道金吒为什么要来问我吗?”
“为什么?”我的心思仍然牵挂在善财身上。
惠岸行者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要不是他有这样的表情和语气,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接下来说的话是骗我的了。
“因为这么些年来,我们都知道,哪吒几次奉命下凡除妖,一除完妖怪,就直奔南海,躲在紫竹林外偷看你。”他道。
我思绪空白了一瞬,有点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耳边出现了什么幻觉。
“金吒问我,其实想问的是,有没有发现哪吒来找你。”他又道。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磕磕巴巴地否认道:
“怎么?……没有。没见过。”
惠岸用犀利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
半晌以后,他才收回视线。
他和哪吒是兄弟。
虽然五官上他明显更像父亲李靖,哪吒像母亲李夫人,可他们毕竟是兄弟,一眼望去,两人像了个四五分,冷起脸的时候也都一样吓人。
“你真不会撒谎。”惠岸行者冷着脸对我道。
我沉默。
片刻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否认,可我刚张开口,惠岸行者又道:
“你们的事情,我无心插手,也插不上手。只是三公主,我要提醒你一句,哪吒是什么性子,你应当清楚,他就算做了神仙,那性子也一样不会有改变。你追在他身后,他如若没有推开你,你再想从他身边离开……哪吒不会愿意的。”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进紫竹林去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我们李家,该过些太平日子了。”
……
惠岸不见了。
我想要进紫竹林去找善财,可转念意识到惠岸会说那些话,足以证明他是会认自己兄弟的。
我不仅不用担心善财泄密,还应该庆幸惠岸绝对会督促善财的言行举止。
只不过,我一直猜不透惠岸和我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事沉沉地走在回雷峰塔的路上。
哪吒这次还在原来的地方,他没有走。
我一出现,他便抬头朝我看来。
我脑子乱糟糟的,只能想到一句话:“你在等我吗?”
一问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的问话多余了,哪吒肯定会嗤笑我想多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竟然爽快地点了头。
我:“……”
吃惊。
这该怎么接?
我已经习惯他的冷言冷语了,他突然态度这么平静,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进雷峰塔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气得想要立刻回天庭,再也不出来了,让你后悔。”哪吒缓缓道,“但我才要走,就听到有人在议论那个劝我们离开的扫地僧人,他们说他就是娶了白蛇妖的许仙,白蛇妖被关在塔内已经快二十年了,而他在塔外扫了二十年的地。”
“他们想见彼此见不到,我却主动要回天庭,不再见你。”他突然笑了一声,笑意短促,不知道在笑什么,我看见他笑完了,还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雷峰塔,之后才道,“这么想想,我干的真不知道是什么事。”
“……三太子,”我不得不提醒他,“我们和白蛇妖与许仙不一样。”
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叫人误会的话?
兼之不久前我又从他的哥哥木吒那里听说,哪吒这些年来其实时常有到南海……我的心不由得乱了起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一样。”哪吒轻飘飘地道,“白蛇妖心里只有凡人许仙,而你呢……你大概只是一条另类的,对火情有独钟的龙吧。”
我:“?”
他说着说着,还抬起手掌来,我的目光因此顺势落在他的掌心处,随后发现他掌心蹿出了一团明亮火焰。
“我就说你怎么对我总是这么冷淡,想来是你已经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他也盯着火焰,喃喃自语一般地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除了我以外,这世间还有的是你能喜欢的人?”
“真好啊,敖丙,”他合上手掌,五指成拳,接着歪过头,看向我,笑着道,“我只喜欢你,但你呢,只是恰巧喜欢我这样的。我若是叫你不满意了,你随时都能再换一个合适的喜欢,是吗?断了一条线,还会有下一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10-11 20:18:11~2023-10-11 23:4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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