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哪吒的谈话最后无疾而终。
我实在是没什么好和他说的。
他执着地看着我,而我只能沉默地与他回望。
我们俩四目相对半天,最后还是他主动开了口,放低了声音问我:
“敖……你,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念我的名字念到一半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暂时住了口,露出犹豫的表情,没有喊下去,我还以为他又要气势汹汹地喊我的大名呢。
没想到这次没有。
要是他愿意改口叫我“捧珠”,那我大概会更吃惊。
不过他没有。
“我对你没什么不满意的,”我答道,“就算有,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都过去了?”然后我听见他问,“你现在是巴不得不认识我吗?”
说实话,有一点。
我低下眼,没有作答。
实话肯定不能往外说。
但不需要多说什么,这态度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在我的沉默中,哪吒面色开始变幻不定。
我不敢看他,努力想了想,终于脑中灵光一闪。
我意识到,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摆脱我眼下困境的。
我现在可以去,而哪吒不能跟着去——
正囚禁着千年白蛇妖的雷峰塔。
这像是窒息的樊笼中突然灌入的新鲜空气。
我抬起头来,急不可耐地要告别近日尤其显得喜怒无常的哪吒,就眼见着他背后走近前来一个凡人。
是之前来嘱托过我勿要误了时辰的扫地僧人。
他走上前来,合上双掌,轻声唤道:“两位施主。”
哪吒带着薄怒,恼火地斜眼向身后瞟去,他生来女相,五官漂亮,上挑眼尾自带一点红,但目光中总是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锐利进攻之意,因此不会有人误认他作女子。
寻常人等,被哪吒这么凶神恶煞地瞪一眼,准要吓得魂飞魄散,最轻也要心惊肉跳,可这僧人却只是怔了怔,便一脸淡然,好像他见过更吓人的景象一般。
他对着哪吒行礼,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天色不早了,两位施主若是无事,还是尽快回家吧。”
哪吒理也不理他,面露不耐烦之色。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我怕哪吒语出惊人,连忙在他发作以前抢,先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多谢关心。”
僧人微微躬身。
我连忙用告饶的眼神看向哪吒。
他仍然面色不虞,我低声问:“我们先离开此处再说?”
哪吒冷硬地问:“走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清楚?”
“……你要是不走,”我只好道,“那我走了。”
我自认为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不想再陪他无谓地浪费时间。
哪吒怔了怔。
他大概第一次听到我用这种语气说话,说的还是这样无情冷酷的话。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起身便走,他站在原地缓了会儿,过了片刻,才急急追上来,我加快步伐,在他追上来以前闪身进了雷峰塔内。
天兵天将在此看守蛇妖,哪吒如今被天庭搜查,自然不敢出现在雷峰塔附近。
我进了雷峰塔,再回头,正好撞见他只能停在界限以外,看着我远去的画面。
他的神情看上去茫然而带着点痛苦。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我感到十分不解,但我想不出答案。
一靠近他,我便觉得两千年的修行都荒废了,他总是会乱我的心。
雷峰塔内,禁制森严。
我才一出现,便有天兵天将出现,手持武器,呵斥问道:
“来者何人?!”
我显出真身,他们收回武器,恭敬道:“原来是龙女……不知殿下是哪位龙女,缘何到访此处?”
“我乃东海三公主,”我对他们道,“同时亦是观音菩萨座下捧珠龙女,今奉菩萨之意,前来巡视罪妖白素贞是否恳切悔过。”
我亮出菩萨给我的明珠,两位天兵看了,立刻便确认了我的身份,不再阻拦。
“失礼了,三公主。”他们为我让开了路。
观音菩萨其实并没有嘱咐我要来巡视白素贞,是我自己私心想了这么一个借口,躲进来享清静。
不过这事算不上逾矩,我要是和菩萨说我特地来看望了白素贞,她说不准还会觉得我做得不错。
我迈步进了门内。
房间里只有一个白色背影对着我,身姿纤细,黑发如瀑。
光从这背影看,就可以想见白素贞必然是个美人。
我没有出声,只是在门口站着,她也没有回头,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对着佛像,静心念诵,身上的气息平和安定。
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菩萨说白素贞有佛缘。
她实在不像个妖怪,妖怪总是暴戾无常,性情不定。
我默默抬脚,往她身边走近了些,我也想看看那佛像。
她却突然睁开眼,缓慢地回了头,抬起脸来,和我视线相接。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惊讶多,疑惑少,上下扫视了我一番后,她竟然迅速就辨认出了我的身份,低头行礼:
“龙女殿下。”
我不由问道:“……我未显真身,你也能认出我来?”
“龙族身份尊贵,何况我又是条蛇,自然对您的气息格外敏感。”她将认出我的缘由徐徐道来,声音不急不缓,让人听了如沐春风,“不知殿下今日为何大驾光临?……是观音大士有什么指示吗?”
“你怎么会想到观音大士身上?”我更疑惑了。
白素贞微微一笑:“众所皆知,南海观世音菩萨座下有一位善财童子与一位捧珠龙女,殿下既然会进雷峰塔,必定与佛门有所关联;而佛门相关的龙女,就只有观音座下的捧珠殿下了。”
“你很聪明,”我于是感慨道,“难怪菩萨格外看重你,要是别的妖怪犯下水漫金山这等大错,早就被打得魂飞魄散了。”
被如此肯定,白素贞却神色淡淡,甚至隐约露出忧愁之意,并无欣喜之色。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也并不说话,四周一下安静下来。
半晌,白素贞才率先开口,幽幽地问道:
“殿下,小妖斗胆,想要问您一个问题。”
我问:“什么?”
白素贞眉目低垂,声音低低的:“殿下在雷峰塔外见了许仙么?……您进屋子以前,身上就有我的妖气,只是太过微弱,您走近以后,我才发觉。”
许仙?
许仙是谁?
我想了又想,才突然想起,许仙就是白素贞水漫金山的原因,是她为了报恩与之结为夫妻的凡人。
“你被关在塔内许多年,竟然还有心思惦记一个凡人。”我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而是真心替她感到不解,“为什么?你不想修得正道吗?你若真心想要做神仙,第一要紧的,就是学会断情绝念。”
白素贞长长地叹了口气,朝我俯下身来。
“小妖知道,”她道,“只是如今小妖对许仙的惦记,并不出于贪嗔痴欲等妄念。”
“不是吗?”我按着自己学到过的东西指出,“你分明是心不净。”
“殿下,”她的声音仍然平静沉稳,毫不慌乱,她甚至在我的指摘下,有心情反问我,“您有没有在意的人或事?您会认为您挂在心头的事,都是妄念吗?”
“无论是人、妖,还是神仙,本就都会有心念,”接着,她又道,“只要能够在该放下的时候放下,不会着相,失了本心,偶尔挂念一点什么东西在心上,又有什么所谓呢?”
哪吒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挂念在心头最久的东西,无疑就是与他在陈塘关的那么些年。
我一直认为那些记忆都是错的,不该存在,我应该将它们全都忘掉。
可是面前的这只蛇妖却告诉我,心念可以保留,只要不受困于这些念头,就无碍修行。
她的话如雷霆一击,顷刻之间便击中了我,让我呆在原地,愣住了。
我如今执着地想要彻底忘掉与哪吒的过去,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妄念?
我应该走出来的。
我应该去面对他,堂堂正正地和他说一声,我的确已经不在乎他了。
这个道理,我竟然到今日才知道。
难怪菩萨说我并无佛缘……我至今都不能免俗,修行不出一颗超脱世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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